刘协这才仔细打量崔琰,只见他四十如许,体态雄伟,虽然开口谈吐是文官口吻,看体格却分明是武将;相貌俊美,又美须髯,只看样貌,的确是一表人才。
在召见这些人之前,刘协已经了解过各人生平,自然对崔琰也是了如指掌。这人年少时,跟所有的小青年一样,不爱读书,只喜欢击剑习武。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充其量会是第二个吕布,还不如吕布个子高。但是二十三岁那年,按照汉代的徭役规定,崔琰被定为正卒,要去服役了。服役自然是辛苦的,崔琰自此才转了性,开始发奋读书,如《论语》、《韩诗》等都抱着苦读。待到了二十九岁,崔琰与公孙氏结交,这才求到郑玄门下做了学生。
论起来,当时的大儒郑玄与卢植、马日磾等都是好友。刘协又曾师从卢植,与崔琰论起来,竟也能算得上是同宗学生。
后来战乱,道路不通,崔琰就周旋于青州、徐州、兖州与豫州等地,后来辗转回到家乡,只能在家中弹琴读书,直到袁绍横空出世,征召他来做骑都尉,这才算又出山。
刘协在此前荀彧递上的奏章里看到过对崔琰的介绍,里面记录了崔琰在袁绍手下时的一则谏言。当时袁绍的士卒掘墓取金,又残暴作恶,这崔琰便进言道:“从前荀况曾说过,‘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如今尸骨暴于野,百姓还没有体会到您的德政,就先感受到您的酷烈,这怎么可以呢?请您下令,让各郡县帮助掩埋尸骨,百姓感受到您为死者伤痛之心,就会像追随周文王一样追随您。”
且不说这则建议在实际操作上可行性怎么样,但崔琰的确很会包装自己,一则谏言就要自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也难怪他声名日盛。
如今崔琰开口便是皇帝要令冀州百姓寒心,跟当初谏言袁绍走的是一样的路数。
要知道这是在平定冀州后,皇帝第一次征召冀州人士,这次会晤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皇帝被崔琰这番话拿住了,一旦是真信了崔琰的话,那么崔琰飞黄腾达只在一夕之间,从此之后大儒名士的头衔便戴稳了;哪怕皇帝不信,但碍于形势,也碍于名声,顺着崔琰的谏言行事,那至少当下于崔琰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就是硬着脖子,不低这个头,在这最需要稳定,安抚民心之时,也不会动崔琰。哪怕皇帝发怒要动崔琰,皇帝身边犹有理智的大臣也会拦下来。而这样一来,崔琰的名声就更大了。
所以说,崔琰这举动,看似出格又无私,其实安全又功利。
只可惜,刘协不是一般的皇帝。
刘协太清楚,按照目前的格局发展下去,会是怎样的天下。真实历史上,清河崔氏在南北朝时达到极盛,所谓“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到唐朝的时候,崔氏一共出了二十七位宰相,被列为天下第一门第,比李唐皇室还要尊贵。清河大房所出的崔儦,更是在自己门前题字,说不曾读过五千卷书的人,就不要进他这间屋子。
寻常人看来,谁能不艳羡赞叹,道一声魏晋风流,叹一句士庶之别。后世小说家,男的想做魏晋名士,女的则想与名士谈情说爱。
可谁又曾想过,所谓的魏晋风流,士庶之别底下,作为背景板的那几千万民众的血泪。
刘协盯着崔琰,他可是太清楚这是什么人了。世人看他们,看到他们的才学,看到他们的风度,看到他们的正统。
可刘协太清楚了,这全都是狗屁!
这些所谓的“士大夫”,所谓的大族名士,他们心里没有国,眼里没有民,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私下却左右下注,不管是新朝还是旧朝,只要他们家族的利益能够得以保全,其它什么都无所谓——为百姓发声,不过是他们博取名声的途径,你真要他与民众同食同宿,他就要告诉你愚民多么难以冥顽不灵了。便如崔琰,若不是早与荀彧通信,如何能得到荀彧的引荐,在今日出现在皇帝面前;若不是借着谏言袁绍,博得了名声,又怎么会得到荀彧青睐?这就是“名士”的套路。
大族名士没有国家,他们的忠诚只奉献给自己的家族。
袁绍势大,那就投靠袁绍。袁绍倒了,那就归附汉室。都没有关系,反正不管谁做皇帝,都必须与他们合作——他们有这样的自信。因为确信自己有退路,所以他们也从不会搏命斗争。
他们的命太过金贵了。
皇帝凝视崔琰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底下等待的诸人都开始不安。
底下荀彧、陈琳、沮授、冯芳与韩礼,都小心翼翼来回觑视,想要弄明白皇帝的反应,但都不敢擅自开口。、
在场唯二敢开口的,一人是荀彧,一人是曹昂。
曹昂了解皇帝,所以并不急着开口破局。
而荀彧因为是自己引荐的崔琰,难免要担些责任,出列开口道:“陛下,季珪(崔琰字)的意思是说……”
刘协摆手止住荀彧的话,仍是盯着崔琰。
崔琰直到此时,仍是神色自若。他又生得体格健硕,这么一看倒真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刘协和缓道:“季珪,好字。你祖上是西汉崔业?”
崔琰答道:“臣乃崔业八世孙崔密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