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于阳一开口就把我的担忧化解了。我的所有的戒备思想都在那一刻松懈了。
于阳说:“这里的空气是好一点。屋里要闷死了。”
我说:“是啊。”
于阳伸出手臂来,搂着我的肩带我回到屋里去。我在于阳的搂抱之下,意识里却涌起另一种想法:于阳心照不暄地说出那句轻描谈写的话,解了我尴尬的同时不也是堵住了一个了解我的突破口吗?于阳没有了解我在想什么的意图。他不要我的内心,只要看到我的肉体就够了。这么一想一股比穿过阳台的风还冷的失望就涌上了心头。
回到客厅里,我们沉默着坐在沙发上发抖。就在这时,朋友从稿纸的页面上浮现出来责备我说:
坐在这里受着死亡的诱惑,这就是你为死去的、你曾爱着的人做的有意义的事吗?你做这样的事不正说明你对死者的无所作为吗?
那稿子就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极不起眼地和一堆杂物滩在一起。它是我睡前拿出来准备看,却没有翻看一页就随手丢在那里的。
这个小说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是啊,摆脱困境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让我的灵魂活在作品里,那样,我就挣脱牢笼,我就是不死。
我想起朋友生前一直想着要挣脱,挣脱什么她自己又不明确。仿佛她身在一个别人看不见而她自己又能深切体会到的牢笼里。“常常有要窒息的感觉啊,就是要摆脱。要是摆脱不了的话,那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感到快乐。”朋友坐在那叠厚厚的纸上重复着她生前说过的话。裹着身体的火焰,明亮鲜艳。
你和我是一样的。
她再一次说。
于是,我的视线就穿透了燃烧着的朋友,穿透层层钢筋水泥的墙壁,看见了已滩在地上分化成各种物质那个我。城市里的尘土垃圾飞扬。我是它们的一部分。百年前的幽灵夹在其中飘来飘去。我再一次感到我已经死了。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吧。”
我对坐在稿纸上燃烧着的朋友说。这么说着的同时,一种清醒的认知又出现在我的思维里:丈夫抛弃了我;我的孩子是个畸形儿,又在我的疏忽下死去了;最知心的朋友自焚身亡;唯一的亲人是残疾的妹妹,她还新丧了丈夫孤独地住在乡下;情人不爱我,他和我的关系仅是单纯的性伴侣;而我身背着积蓄了含有恶毒力量的诅咒,我的身体里或许隐藏着妖怪的基因……我疲惫不堪地重复说:“我试试看吧。”
“你傻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呢?”于阳说。
“我要到乡下我妹妹家去。快过节了,妹夫又新丧,我不能让妹妹一个人过节。”我说。同时,白天在街上看到朋友的母亲为安慰她所说的话这时格外清晰而确定起来。“另外,借这个机会我还可以再去找找资料,看看能不能把朋友没完成的小说续下去。”
我的朋友为了追溯我们家族的往事,采访过很多地方,并记过详细的记录。那些记录着第一手资料的笔记本,本来按着朋友母亲的意愿也要交给我的,但朋友的其他家人生怕从那些笔记本和稿子里蹦出一个冒着火的陶俑般的怪物来威胁到生者的世界,所以一致反对朋友母亲保留朋友的一切带有文字的东西。那份稿子还是朋友的母亲偷偷留下的。其它一切带有朋友手迹的东西,就在朋友的其他家人为小心谨慎而点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了。因此,我无法找到朋友在我老家乡下那段日子里的历程。凭直觉,我认为那段历程与朋友的死,有着极大的关系。
“就是你的朋友寄托了生存希望的那篇小说吗?”
“是啊,”
“那小说可不太吉利,为它死了一个人嘛。要是你也要通过写这小说来找到生存下去的希望,那你就得当心啊。”于阳开玩笑似地说。
“我还是要去看看的。”我说。没听出自己的声调因恐惧而提高了。
“我跟你去。”于阳说。大概他也觉得自己的决定突然,便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我说:“我还没到乡下去真正地生活过一次呢。我一直想体验体验农村的生活来着。农村的生活总给我生机勃勃的印象。再说城市的生活真让我厌倦啊。”他说着,像拍衣服上的灰尘一样拍拍赤裸的身体,仿佛皮肤上那些油彩涂就的花纹会像灰尘一样被拍下去似的。或许,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这些花纹如果能拍下去的话,盘踞在他心里的某些东西便会随着那些花纹的离去而消失吧。“离开城市一段时间就能抵挡住毒品对我的诱惑吧。”于阳又自嘲地说。
第一天(上)(2)
司机还没有上车来。车头灯打出的近程光穿不透夜的黑。那一点炽白的光亮只把车前的山壁照亮了一片。虽只是一小片,也可以看出山壁陡峭的趋势。壁间低矮的灌木丛,枯枝老叉攀岩而立。纵横的枝叉间,树根草茎间,拢着团团残雪。毫无生气的枝叉鬼怪的手臂一样探向空中,在车窗前凝然不动。光亮之外是模糊黑暗的世界,只能看到山壁的褶皱凹洼处堆积着一片儿一片儿的雪条,一条一条鳞片般直盖到山顶上去了。山间的树木也影影绰绰,一团一团,粗硬的黑毛般长在山体上。大山就像个巨大的长着白色鳞甲的怪兽蹲伏在黑暗里。东北大平原上极少见山,偶有,也是丘陵一样线条柔和。然而在我家乡一带,山势不知什么原因变得陡峭起来。地势也险恶。山道像带子一样盘旋迂绕着在山间穿行。入冬,雪后,山道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车辆压成光滑的镜面,汽车行在上面,随时都有掉下山崖或是翻车的危险。我们从下午起就走上了仿佛是层层密林阻拦着的山路,一直走到天黑,目的的还是遥不可及。我看着车前方的山壁,觉得巨大的山体就要向汽车直压而下。路边阴暗凶恶的山石和山鬼般奇形怪状的树林都蠕蠕而动。我眼前便出现这样的幻象:甲壳虫般停在群山中的小汽车,忽然被白日里幻化成岩石和树木;在黑夜里又突然间复活了的魔兽和山鬼团团围住,车中的三个人也立即被这些怪物吸干了血肉,变成了三副枯骨,和于阳画在身上的骨骼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痛苦的人脸和红唇放在骨架当中,也没有那些彩色的条纹作陪衬了……司机终于开门上车了,他把油桶往脚下一塞,便发动了车子。车头的远程光一下子打了出去。路边的树木与树林并没因这强光而退怯,反到以更气势汹汹的势头向车头直撞了过来……又从车旁掠过去了。
“走了有一半路程了吧?”我小声问坐在前面的司机。
“还没呢。大概只走了三分之一吧,前天下了点小雪么,道就难走。”司机大概从我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听出了我的胆怯。他又说:“别看这山里黑,其实一点没事,只要没有人出来抢劫,鬼来了都不怕。”
“什么?鬼!在哪里?”于阳忽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如两点鬼火,不安地跳动着四处环顾。--我想于阳此时看到的我,也该是一副模糊不清的脸庞,一双眼睛因反映着车外的灯光而变成两个闪亮的鲜明的亮点儿。这样子看起来真像传说中的鬼呢。
“不在哪里,是司机大哥在开玩笑。”我安慰于阳说。在远离大都市的乡村山道上,我改回了称同龄男人为大哥的习惯,而不叫他城市里的通称:先生。
“啊,”于阳又闭上了眼睛。在我身旁跳跃着闪动的鬼火便消失了。在我以为他又沉入梦境中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开口说:“我梦见鬼了。很多的鬼,都从山上跑下来。他们手里都拿着兵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