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奇怪。”司机抢先说:“凡是有人夜里走山路又睡着了的话,山里的鬼就托梦给他们。这山里有老了鬼了,听说是被日本人赶到山里做矿工的人死后变的。小日本占领的时候可是死老了人啦。还有就是俄国鬼子和小日本占领时期山里的游击队员死后变成的。你梦见那些鬼们都拿着枪,那就可能是游击队的鬼。”司机像是在说一件大事似的一本正经地说,“啊,听说最开始的游击队还是一个女人拉起的呢。后来这个女人被自己家里的人活埋了。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这女人的后代吧?”司机说着回头看看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似的。我装作看窗外的山道避开了他的目光。玻璃上映着的他模糊的脸转瞬变成了后脑勺。
这个司机,有着东北地区大多数男人都有的粗大健壮的体魄,也有着同大多数东北男人一样健谈的舌头和粗犷的性格。从他那不讲究的穿着,随便的态度,以及古铜色的脸上,能看出他不仅是本地人而且是地道的或是刚从乡下走出不久的庄稼汉。那么,他听说了在山中广为流传的我们家祖先的故事便不是什么稀罕事。在不久前,他问我:“你要去家庙?去看亲戚吧?那亲戚姓什么啊?”我告诉他我的亲戚姓华后,他就回头着意打量了我一会。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打量我的原因了。听说我要找住在家庙的姓华的人,便把这人和传说中的传奇人物联系起来,并且确认那个传奇人物就是这人的祖先也是太冒失了点。
“山里真的有鬼吗?那还有狐狸精变成女人和男人幽会的事吧?”于阳开玩笑地说,他已完全清醒过来。
司机报复我刚才的冷淡似的好一阵子没开口,待到开口说话时,语气里也有着负气的故做的傲慢。“老辈子传说那个拉杆子和俄国人打仗的女人就是狐狸精投生的。”司机说着转头看了看我,像是看看他要说的话会不会引起我的不快来。“就是这个女人让一个家族受到诅咒,到现在都整整一百年了。我跟你说那个诅咒可灵了,华家的女人每一代都有一个不得好死,华家就没见过男人,老辈子说,就是有男人也都是怪物……”
“一个怪物。”丈夫看着婴儿,说。他抬起头看看我,脸上的笑容凄惨无比。“怎么会这样呢?”
我无言以对。某一根神经在脑子里蹦跳着疼。眼睛里却已经没有泪水了。
刚从医院回来的,不到一个月大的婴儿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闹,以成年人疲倦而悲哀的神情看着坐在他旁边的父母。这神情是通过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传达给我的。我们的婴儿有两张脸,或是有两个头,两个像并蒂而生的梨子一样长在脖颈上的两个头!婴儿转动着这两个头打量着他刚刚认识的家。有着成年人表情的婴儿,大概会看到专为他布置好的房间,并对这房间产生印象吧?他会看到墙上粘满了白雪公主,小矮人,小鸭子,小猫咪等卡通图片,而意识到父母准备欢迎的是个女孩,而不是他,他还可能通过粉红色的小毯子认识到这一点吧?正因为如此,他才有那么悲哀的表情?
第一天(上)(3)
“我们……今后拿他怎么办呢?”丈夫又说。
“等以后,科学发展了,可能会有办法吧。”我这样说着的同时,内心深处生出的灰溜溜的绝望却把这句本该生机勃勃的话压得有气无力。
“两个大脑是完全连在一起的。现代的医学无法把它们分开。”儒雅的脑科专家说。
我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话意味着什么。“就是说他只有保持着这个样子渡过一生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心里涌起了深深的绝望与悲哀。我还未及仔细想过的孩子的未来已经先向我显露出悲惨的实质。孩子还太小,他现在无法体会的悲痛已经预先压在了生了他的我和丈夫头上。我紧抱着全身都裹在包被里,因而看不到的婴儿说:“要是硬分开的话,孩子会变成植物人吗?”
“不会变成植物人,但会死亡。--我们也很同情你们啊。可我们尽了力,这样的孩子……可能在形成胚胎时是双胞胎吧,后来,不知怎么就这样了。人体自身的奥秘人类知道得还太少啊。”脑科专家叹息着说。那一刻我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碎了。
“拿他怎么办?……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啊。”丈夫看着小床上的婴儿自言自语。然后抬头看看我,眼睛里都是疑问与不确定。那一刻,丈夫更像个无助的孩子。
“是啊,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我应声虫一样重复着丈夫的话。“我们应当照顾他。”
“我实在太累了,你来照顾孩子一会儿吧。”我说。
“好吧。”他说。他不看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喝空了的酒瓶。身上的衣服布满褶皱和肮脏的污渍。接着我就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也肮脏不堪,我的头发也好多天没洗了。孩子已经把我和丈夫的生活拖垮了。“都是为了孩子,什么时间都没有了……孩子的食量很大,大的惊人,他的精力也异常充沛……现在就会翻身了,才两个月啊……时刻不能离人。”我说。
“别说了!”丈夫说,“我知道他有两个头,一个头清醒时,另一个就会沉睡,每一个头都能指挥肢体的运动!他有的是精力!我知道,我会看住他的!你不用提醒我!”我默默无语地走回我们的卧室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我本以为极度的疲乏会使我立即如同死亡一般睡去,可我瞪着几天几夜也没合过的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丈夫粗暴的话已经如剑一样刺进了我的胸口。
昏黄的灯光照在丈夫身上。丈夫的身影长长地铺过地毯,铺过婴儿的身体,黑黑的一道。婴儿一个头睡着,另一个头转动着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两只小脚蹬动着,试图让小手抓着小脚玩耍。丈夫跪在婴儿床边的地毯上,弯曲着脊背,头伏在地上,脸埋在双手里呈磕头的姿势。呼噜噜的像停水时水笼头发出的声响从他的手里传出来。丈夫在哭。撕心裂肺又压抑地痛哭。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丈夫,泪水无声地从脸上挂下来,我想哭出来,可疼痛如同一枚坚硬的核堵住了我的嗓子,使我哭也不能,叫也不能,呼吸都要窒息。丈夫承担的压力更大些吧,因而他顶不住先崩溃了。丈夫看了看我,猛烈地挣开我的手臂,回头看了我一眼,起身跑了出去。他的脸上都是泪水,还有怨恨。
“你别喝酒了!我受够了你的醉薰薰!你看这个家还像个家的样子吗?”
“那没办法呀,要是不醉的话,看到婴儿的床我就会受不了。”
丈夫带着蔑视与嘲笑的神情看着我说。
泪水一下子从我脸上涌下来。“是我不对……亲爱的。抱抱我。”我走过去,试着向他身上靠。丈夫一下子站了起来远远地走开了。
“别碰我……你一碰我,哪怕是手指碰到了我,我就觉得还会生出一个妖怪来。”
在丈夫厌恶的目光笼罩下,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妖怪。我有妖怪的基因,我生出来的孩子才是个小妖怪。我的心脏剧烈地痛了起来……
我的心脏剧烈地痛了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司机嘴里蹦出来的“怪物”一词激起了关于婴儿出生后那段日子的记忆。那些被我苛意遗望的记忆残片,又从沉寂中复活来,并飞舞着包围了我。一时间我的心脏即要如一脚踩下去的汽球般,“啪”地一声暴裂开来。我浑身冰冷软弱无力。我靠向身边的于阳,把冰凉的手放到他的手里。于阳的手也一样冰冷。他没感觉似地让我靠着,双手心不在焉地握着我的手。此时的于阳离我是那么遥远。他只和司机就山里的奇闻轶事聊得正浓。
“这么说,以前那个抗俄领袖的家里是个大族?”
“说是么,说是她家里当时光是做饭的人就有几十口子,那个女人还是个千金小姐呢……”
原来,他们说着的,还是关于我老祖奶奶的传说。看来山里人现在还对那些传说津津乐道。司机的话立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