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川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得色。
如果按照赵辛和周济川的原定计划,这会应该正进行到群臣争论新皇年幼,是否需先帝长子摄政的时候。然后代郡铁骑兵临城下,自可“顺理成章”,再有不识趣的,只好叫他们做了刀下亡魂。可是这会明显不是这么回事。群臣简直是把“意图逼宫”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赵俨祗心中冷笑不已,脸上却和煦如三月春风;顾慎行哀叹自己三十年不入朝果然这些没记性的老家伙已经把当年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角落里站着的谢清则在默默赞叹先帝料事如神:不得不说,有时高估了对手也真是麻烦。
代王赵辛其实有点不快。虽然诸侯王向来少理国中事务,但他代国有十万铁骑,他还是知道的。他平日里待这些统军将领也算礼遇有加,没想到关键时刻全都掉链子,应他王命的竟然只有自己的亲信,从兄周融。
但是,皇城之下只有皇帝亲卫虎贲军,即使皆是精锐,步兵在骑兵面前依然不足为论。一万铁骑,想来足够震慑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群臣静默。
赵俨祗脸上看不出喜怒忧惧诸般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诏。”
遮羞布再难看,此时也不得不用了。周济川虽然恼恨杜经的蹩脚言论,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周融常年驻守边关,终日以打杀当家常便饭,本身便带了一身煞气;此番长途疾行,进殿时身上还带了挥散不去的寒意,叫人无端便起了冷颤。
周家派系的官员这会又找着了主心骨,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那个“遗诏不实”的话题。
剩下的人依然静默。
除了少数几个赵俨祗的心腹是懒得说话外,其他人则大多被“逼宫”这事吓着了。
是的,明明就是逼宫,说什么遗诏不实,实在是欲盖弥彰。
在周派诸位看似言之凿凿实则绞尽脑汁的讨论中,突然□□了一个不那么和谐的声音:“诸君真会睁着眼说瞎话。”
说话的是个站在后排的青年,面容清俊,带着耿直和正气,看服色大概是个中大夫。“先帝立太子并非一日之事,其间从未听说先帝对太子有任何不满。且太子事亲至孝,为人严正,品行端方,监国无过。就算无先帝遗诏,新皇继承大统亦是水到渠成,何须造假!”
青年这一番慷慨陈词让自说自话的诸位臣工都找不到词了。本来这种蹩脚的论点就很难找到论据,他们的“辩论”实在是建立在另一方不置一词的基础上。
青年又转向静默的群臣,语中夹带了三分轻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有宵小之辈拿这种站不住脚的东西质疑主上,诸公竟无一言。当真是,忠臣良将!”
这位不知名的青年此时在赵俨祗心中的好感度已然破表。虽然皇帝陛下现在还不知道,在今后的许多年里,这位耿直的青年将变成耿直老年,不幸一直都是他随心所欲与安逸生活的绊脚石。
顾慎行见这位叫不出名字的中大夫大有独战群儒的架势。鉴于他实在不想让赵俨祗的继位大典变成这些人的辩论大会,因而及时出言制止道:“中大夫此语有些偏颇了。”
不得不说,顾慎行积威犹在,即使兵临城下,他人亦不敢放肆。于是那些争辩得形象全无的人们再次静默了。这一刻的安静令顾慎行颇为满意。
哪知那位中大夫直接走到顾慎行面前,长施一礼,而后诘难道:“仆闻顾君先为太子太傅,后为大司马。于私君与上有师生情分,当护幼主;于公君受先帝之恩甚重,当思图报。何以一言不发,令主上陷入如此境地!”
面对当朝首臣,这青年先礼后兵毫不怯懦,质疑责难不留情面,语中的轻蔑之意竟然丝毫未见减少。赵俨祗非常欣赏他的勇气,但不代表他欲有人对顾慎行无礼,况且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实在也太难看了,因此出言制止道:“中大夫勿对诸位臣工无礼。”
只是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温和。
新皇威严显然不及大司马。静默未有片刻,新一轮的论战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辩论之激烈差点让赵俨祗没听清今日的第二个急报:常山王赵望之抵京,并常山三千轻骑,皆贺新皇。
周济川瞬间变了颜色。
常山王赵望之,三十年前曾南征北战,威名赫赫,甚至时至他多年不理世事的今日,依旧令北方匈奴人不敢进犯。如今军中将领,大半曾随赵望之征战,就算他隐退三十年,想必一样可以一呼百应。何况,常山国有铁骑十八万,俱是他亲手□□的精锐之师,相比之下,代郡十万骑还真不够看。别的不说,只是随他而来的这三千轻骑,就远非周融带来的一万人马可以抵挡。
何况赵望之、顾慎行俱在。
如今可说是大局已定,周济川暗叹,怪不得,老狐狸顾慎行一早就那么悠闲。
代王赵辛却不那么服气。他年轻气盛,虽然也听过他这位叔祖父的威名,但他也知道日薄西山;他有点不理解外祖父为何会露出那副面如死灰的样子。更何况,赵望之三十年不曾入京,他们兄弟俱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出身世家,比起出身不怎么起眼的昭和皇后,自家长辈跟昔日名满京师的常山王大概要更有可能亲近一点。常山王人尚未至,外祖父又怎么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叔祖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呢?
赵俨祗自小听过不少这位叔祖父的故事。在他看来,常山王赵望之如此英雄人物,合该有天神般的凛然威仪,再不济也该虎背熊腰,豹头环眼,声若巨雷,方不负四夷之敬畏。可是走在殿上对自己朝贺,自称是常山王赵望之的老者青衣素裳,须发尽白,风流天成,望之竟有三分仙风道骨,实在是怎么也同自己的想象对不上,赵俨祗顿时有种张口结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