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之中,惟虢国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绝句为证: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官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那虢国夫人平日不耐冷静,不肯单守着一个妹夫。时常要寻几个俊俏后生,藏在府中作乐。这日正好在弄月楼上望见个书生,在园中东张西望。这是上门的生意,如何放得他过,因此叫青衣去拿他进来。景期被四个侍女挟着上楼,那楼中已点上灯火。见那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供着几件珊瑚。
绣茵锦褥,象骨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楼明莹。中间一把沉香椅上,端坐着夫人。景期见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入我府中窥探,快说姓甚名谁?作何勾当?”
景期想来,不知是祸是福,不好说出真名字来,只将姓儿拆开了胡应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宫,因寻春沉醉,误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国夫人见他举止风流,已是十分怜爱,又听得他言语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来!便朱唇微绽,色眼双睁,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儿扶他起来,道:“既是书生,请起作揖。”景期此时一大惊吓变成欢喜,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万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气字不凡,今日有缘相遇,何必过谦!”景期又告坐了,方才坐下。
侍儿点上茶来,银碗金匙,香茗异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吩咐摆宴,侍女应了一声,一霎时就摆列席前。帘外咿咿哑哑的奏起一番细乐。夫人立起身来,请景期就席。景期要让夫人主坐,自己旁坐。夫人笑着,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让了一回,方才对面坐了。侍女们轮流把盏,那吃的肴撰通是些鲤唇熊掌,象白驼峰。用的器皿通是些玉碗金瓯,珀盏象箸。奏一通乐,饮一通酒。夫人在席间用些勾引的话儿撩拨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话儿酬答夫人。一过一杯,各行一个小令,直饮到更余撤宴。虢国夫人酒性勃发,春心荡漾。立起身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夕与卿此会,洵非偶然。如此良宵,岂敢虚度乎!”景期道:“盛蒙雅爱,只恐蒲姿柳质,难陪玉叶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过谦!”景期此时也是心痒魂飞,见夫人如此俯就,岂有不仰扳之理。便走近身来,搂住夫人亲嘴。夫人也不避侍儿的眼,也不推辞。两个互相递过尖尖嫩嫩的舌头,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携手双双拥入罗帏,解衣宽带,凤倒鸾颠。
咦!我做小说的写到此际,也不觉魂飞魄荡,不怪看官垂涎欲滴。待在下再做一只《黄莺儿》来,摹拟他一番,等看官们一发替他欢喜一欢喜。
锦帐暖溶溶,髻斜倚,云鬓松。枕边溜下金钗凤。阳台梦中,襄王兴浓正欢娱,生怕晨钟动。眼蒙蒙,吁吁微喘,香汗透酥胸。
两人云雨已罢,交颈而睡。
次早起来,虢国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饮酒取乐,同行同坐,同起同卧。一连住了十余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国夫人清早梳妆进宫朝贺。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着,道:“夫人为何去了一日?”
夫人道:“今日圣上因我连日不进朝,故此留宴宫中,耽搁了一日,冷落了爱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桩绝奇的新闻,我说与你听,笑也不笑!”景期道:“请问夫人,有甚奇闻?”夫人道:“今日午门放榜赐宴琼林,诸进士俱齐,单单不见了一个状元。阁下着有司四散寻觅,并无踪迹。我方才出宫时,见圣上又差了司礼监公公高力士亲自出来寻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状元还是谁人?”夫人道:“状元是钟景期,系武陵人,入籍长安的。”
这句话,景期不听便罢,听了不觉遍体酥麻,手足俱软。
吃了一杯热茶,渐渐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下一步步透将起来,直绕过泥丸宫,方始苏醒。连忙跪下,说道:“夫人救我则个!”
夫人扶起道:“爱卿为何如此?”景期道:“不瞒夫人说,前日闯入夫人园内恐夫人见罪,因此不敢说出真名字来,将钟字拆开,假说姓金名重。其实卑人就是钟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说,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贺!”景期道:“如今圣上差了高公公出来寻访,这件事弄大了。倘然圣上根究起来,如何是好?”夫人心内想一想道:“不妨,我与你安排便了。如今圣上颇信神仙道术。你可托言偶遇异人携至终南访道,所以来迟。你今出去,一径直步到琼林赴宴。我一面差人打关节与高力士,并吾兄杨国忠、吾妹杨贵妃处。得此三人在圣上面前周旋,就可无虞了。你放心出去。”景期扑地拜将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义海,叫卑人粉骨难报矣。”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与卿正在欢娱,忽然分袂,本宜排宴叙别,只是琼林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们,取酒过来,待我立奉一杯罢!”
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扑的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奴家恩爱也!”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厚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
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
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打从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门,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这门,踉踉跄跄走上街来。行不多几步,只见街坊上的人,三三两两,东一堆,西一拥的在那边传说新闻。有的说什么一个状元竟没处寻,莫非死在哪里了?有人说:“就在路上倒尸,也须有个着落,难道总没个影儿?”又有的道:“寻了一日,这时该寻着了。”又有人道:“哪里有寻着,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礼监高公公出来查了。”又有人道:“好笑里边那主议的杨太师着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将军陈元礼处,叫他亲自带了军士捕快人等,领了钟家看下处的老苍头,在城内城外那些庵院寺观、妓女人家、酒肆茶坊里各处稽查,好象收捕强盗一般。”有的取笑说道:“偌大个状元,难道被骗孩子的骗了去不成!”有的问道:“他的家在何处?如何不到他家里去问?”又有人说:“他家就在乡间,离城三十里。一日的流星马儿,边报一般的在他家来往打探哩!”有人说:“莫非被人谋害了?”又有老人家说道:“那钟状元的父亲,我曾认得,他做官极好。就是钟状元,也闻得说在家闭户读书,如何有仇家谋害?”那些人我猜你猜,纷纷议论不一。
景期听了,一头走,只管暗笑。又走过一条街,见有三四个公差,手拿朱票,满身大汗的乱跑。一个口里说道:“你说有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琼林宴,是日里吃的。今年不见了状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爷立刻要通宵厚蜡的大烛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铺家明日到大盈库领价。你道这个差难也不难!急也不急!”那一个就道:“你的还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状元游街是日里游的。如今状元不知何处去了,天色已晚,仪仗官差了朱票,要着灯铺借用绿纱灯三百对,待状元游街应用哩!”又见几个官妓家的龟子,买了些糕饼儿拿在手里,互相说道:“琼林宴上官奴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状元还不到。家的几个姐姐饿得死去活来,买这些粉面食物与她们充充饥,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听见,心中暗道:“惭愧!因我一人累却许多人,如何是好?”低着头又走。只见一对朱红御棍,四五对军牢摆导,引着一匹高大骏马,马上骑着个内官。后边随着许多大小太监,喝导而来。景期此时身子如在云雾中,哪里晓得什么回避,竟向导子里直闯。一个军牢就当胸扯住,道:“好大胆的狗头,敢闯俺爷的导子吗!”又一个军牢提起红棍儿劈头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呵呀!不要打!”只听那壁厢巷里,也叫道:“呵呀!不要打!”好象深山叫人,空答应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陈元礼带着军士们领钟家的苍头,四处觅访不见,正从小巷里穿将出来。苍头在前望见那闯道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来。却见那军牢要打,便忙叫道:“呵呀!不要打!”
所以与景期那一声,不约而同的相应。
苍头见了景期,便乱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状元老爷在此了!”那些人听见,一齐来团团围祝吓得那扯胸的连忙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