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六月初四的清晨,大名府内,张所父子正站在府衙前的青石阶上,目送着黄潜善的车队缓缓驶出城门。张憲咬紧牙关,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而张所面色铁青,握着拳头低声说道:「黄潜善果真是奸佞无耻,竟敢将这座北境雄城拱手让与鞑虏!」
黄潜善的随行人马渐行渐远,但府衙内的情绪却因这位「北京留守中书令」的奉旨离去而愈发紧张。张宪向父亲拱手道:「父亲,孩儿愿统领府内衙役,誓死捍卫大名!此城池乃河北之重镇,若弃之不守,黄河以北便彻底无人可抗金军矣!」
张所叹了一口气,面容因愤怒而显得更加刚毅:「大名府城高池深,物资充足。金人尚未到来,此时弃城无异于自断手足。若等到他们长驱直入,再想回头,已然晚矣。」说罢,他目光炯炯,环顾府内众人,「今日,张某即便背负抗旨之罪,也绝不容这片土地沦入敌手!」
听闻此言,府内文武官员哗然。有几个趋炎附势之徒匆匆起身推辞:「张通判,朝廷有命,不战而退乃为全局着想,您可莫要违背圣意。如今违诏,只会牵连全城百姓——」话未说完,便被张宪一声厉喝打断:「住口!贪生怕死之辈,有何资格议论国事!眼下百姓尚能安居,若城池沦陷,便是家破人亡之时!若尔等不愿共守此地,可自行离去,休在此扰乱军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几名动摇之人脸色铁青,却不敢再发一言。张宪见状,立即转向众厢军将领,大声道:「大名府上下同气连枝,如今若再分崩离析,便是亡国之兆。若诸位愿共赴国难,请随张某领兵守城,誓与大名共存亡!」
军中将领相视片刻,几名年轻的校尉率先抱拳跪地:「愿随张通判守城,誓死不退!」随后,更多人跪下响应,呼声震耳,府衙内气氛陡然变得炽热。
黄潜善的车队刚行至数里外的官道,便听见身后隐隐传来的呐喊声。他停下车辇,冷冷地回望着大名府的方向,摇了摇头:「匹夫之勇,不自量力。」随即命随从加快车速,「罢了,他们既已抗旨,便是朝廷弃子,日后生死与我何干。」
城内的局势迅速明朗,张所父子开始着手部署守城事宜。他们召集城中民兵与青壮,整顿军备,将守城物资分门别类,重新登记造册。同时,张憲亲自巡查城墙,测算守军火力覆盖范围,并与各处守将商讨防守策略。
「城墙北段靠近滏阳河,地势最险要,可沿河埋设鹿砦阻断敌骑。」张宪在沙盘上指点着,「东门城墙较低,需要增加守备力量,所有投石车和火药器械优先布置于此。」他言语间条理清晰,丝毫不见半点慌乱,令众人暗自钦佩。
「父亲,」张宪转向张所,眼神坚定,「孩儿愿亲领三百精锐驻守北门,与金人正面迎敌!倘若守不住,便以性命担保,不让敌兵踏入城中一步!」
张所看着儿子,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为父也不逊于尔,亲率后备兵驻守东门。大名府若失,便是我张家血肉尽丧之时!」
城北数百里,磁州、邢州、赵州等地尚在宋军手中,北方的金兵尚未大举南下,但战争的阴云已然笼罩大名府。张所与张宪的抗旨守城,既是无奈之举,也是血性之举。他们深知,自己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而是黄河以北汉人的最后尊严。
城门外的喧嚣渐渐变得寂静,黄潜善的车队消失在尘土中。临走前的那一句「好自为之」,如同冰冷的刀锋,深深刺入城中每个人的心中。城内的百姓站在大街上,有人呆滞,有人崩溃,有人跪地痛哭,更有人愤怒地将拳头砸向地面,口中咒骂着「昏君」、「奸臣」,也有更偏激者直接对着天空呐喊:「天亡宋也!」
黄潜善离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名府。衙署前,围满了哭天抢地的百姓。有人跪在地上拽着张所的衣摆,不停哀求:「张通判,咱们不能弃城而逃啊!金兵一进城,那就是灭顶之灾,求您救救我们!」
张所面色阴沉,却不发一言。他不是不明白百姓的处境,只是局势摆在眼前,他已无力回天。自从朝廷的议和诏书传来,黄潜善弃职离去,他这个通判虽然顶着个官名,却没有实权,更没有足够的资源调配城中防御。张宪看着父亲的沉默,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对着人群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莫慌!我们绝不会丢下大家独自离去!大名府是我们的家园,金兵若来,我们就誓死守城!」
这一番话虽鼓舞了不少民心,但也难以消弭绝望情绪。许多富户和有头脸的人家已经开始偷偷打点行装,准备出逃。北海商行的码头上人头攒动,一票难求的情况愈发严重。许多人哭着求杨八,甚至有人愿意将全部家产拿出来换取一个出海的机会。但杨八已经心灰意冷,冷眼看着这些曾经的豪绅,心中泛起些许嘲弄:「当初不肯听劝,如今怕也迟了。」
次日在城东的一家酒肆里,北海商行的杨八正端着一杯浑浊的米酒,眯着眼看着外面混乱的场景。他摇了摇头,将酒盏往桌上一顿:「迟早的事,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大名府是个金玉其外的空壳。早南下、早避祸,现在还哭什么呢?」
对面坐着的正是张宪。他才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闻言猛地站起,怒道:「杨掌柜!城里百姓不走,是信得过朝廷,信得过守城的官军!如今局势如此,不是他们的错!更何况,你要说咱们大名府是空壳,未免太瞧不起人!咱们有城池、有粮草、有兵马,凭什么不能守住?」
杨八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叹道:「你有城池是没错,可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兵马有多少?五千?一万?你守得了一时,守得了十时?朝廷不要你们了,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再说,你们连个能一呼百应的主心骨都没有。黄中书已经带着亲信跑了,剩下的人心谁来聚?」
张宪脸色涨红,握紧了拳头。张所见状赶紧按住儿子的手腕,低声劝道:「宪儿,莫要冲动。杨掌柜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有几分道理。眼下局势危急,需得从长计议。」
杨八冷笑了一声:「这不是长计议的事了。诸位,我把话撂这儿——金兵还没到,你们还有时间。我北海商行的船虽然现在票价翻了十倍,但总归还有些位置,你们要走就趁早。若是金兵攻城,那时候就不是价钱的问题了,而是有没有命活着出城!」
大名府的街巷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又绝望的氛围。朝廷割地撤销北京留守司的消息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全城百姓的头上,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的抱头痛哭,有的破口大骂。尤其是城中那些小商贩和田庄主们,早前还以为金兵遥远,战火不至,生活可以照旧,如今却猛然发现,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可能即将灰飞烟灭。
北海商行的杨八站在商行的楼阁上,俯瞰这座曾经繁华的城池,如今却因被朝廷放弃而陷入深渊。他的面色平静,双手负后,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目光中流露出的冷峻,却让人不寒而栗。
杨八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伙计说道:「早在两年前,我就警告过这些人,金兵终究会南下,大名府也不过是他们攻城略地的踏脚石而已。可惜,没人听得进去。如今,哭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