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她辉煌的婚礼而陶醉,在我还是小丫丫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听过母亲对她婚礼的细节描述,大红的,海水江涯吉服袍,红缎凤穿牡丹绣裙,满头的绒花珠钿,镶着宝石的绣鞋,颤悠悠的花轿,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光,这一切让我对那样的婚礼充满羡慕与神往,一度我让母亲许诺,将来我的婚礼也得搞成大红的、珠钿的、颤悠悠的……母亲的装扮都是来自戏楼胡同的婆家,就是说我的父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新娘的成套穿戴全备齐了,送了过来。据母亲说她出门子那天,除了内里的贴身小衣是大秀帮着缝制的,其余对她都是陌生的。
母亲说她的花轿在进入朝阳门的时候被警察拦住,说是要进行检查。官事无人敢拗,只好由人翻腾,但是给母亲送亲的七舅爷的大闺女大秀不干了,大秀比母亲小八岁,还没有出阁,作为送亲太太是不合格的,但是母亲的娘家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出头露面的女性了,大秀虽说是女孩家,做事却拿得起放的下,当得了七舅爷的全部家,自然也当得了陈家的家,是满族姑奶奶中的典型。
大秀站在花轿前头不许警察们掀轿帘子,一帮警察们闲极无聊想找个乐子,双方僵持在城门洞。来迎亲的是王国甫,王国甫用十块大洋打发了警察们,警察们为了下台,派出一个女警察,探进轿内,落实公务。孰想那个女警察手脚不老实,探身进来一把就掀开了母亲的盖头,反身惊呼:新娘子是个大美人啊!
母亲向我诉说这些的时候年纪已五十岁,五十岁的母亲自然早已退出了美人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却再现了彼时的得意。母亲的容貌再娇好,出嫁时也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新娘在那个时代已是半残的花儿,值不得女警察大惊小怪。更何况,母亲的盖头不是被父亲揭开而是被警察揭开,这点也令我不满意,我视此为不祥。
舅舅的讲述则跟母亲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种版本,他说母亲出门子那天是哭着上轿的,不是一般礼节的哭,是痛心彻脾的哭,陪着哭的还有七舅爷的闺女大秀。大秀在母亲出嫁前三天来到了南营房,陪伴着她的表姐度过这女孩儿的最后几日。
母亲的嫁妆在婚前的前两天送到了戏楼胡同的叶家,母亲的嫁妆中有灯一盏,茶叶罐一对,尿盆一个,衣裳一箱,这是相当简陋的陪嫁了,北京人嫁闺女,再穷也得备夜净儿(尿盆)、子孙盆、长命灯三样东西,这些东西让专门送嫁妆的用方桌顶在头上,一路送到婆家去。母亲那个木头衣箱里有七舅奶奶生前送给母亲的一件紫缎地大镶边女氅衣和一件蝴蝶花褂襕,两件衣裳都是舅奶奶的婆婆当诰命夫人时的披挂,一代代传下来,极少见阳光,一股浓重的樟木箱子味儿。民国时代这些繁杂服饰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作为压箱底的物件却是不能缺少之物,尽管她们这辈子永远穿不着。舅奶奶自己有两个闺女,大秀、二秀,她从秀儿们将来的嫁妆里分出一份给我母亲,足见疼爱之深。亲事一定下来,大秀就把两件衣裳用红包袱皮包着送过来了,额娘不在了,承诺还在,大秀一直牢记着这件事。除了衣裳以外,附近几户街坊合伙送了一对描红漆的脸盆架子,其中也有老老纪的份子,两块猪胰子是卖炸疙渣的井大姨送的。母亲嫁妆出门的时候人们围在门口看,猜测着箱子里的装填,有小孩围在门口唱:
月亮月亮照东窗,陈家姑娘好嫁妆。
金漆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
锭儿纷,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母亲心里多少有些满足,想的是七舅奶奶的奉送至少让她在娘家的地盘上不丢面子。如果母亲知道,在她嫁入叶家几年后,叶家大格格出嫁的嫁妆,怕是要汗颜了。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姐出阁时,父亲陪嫁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盾饰……和南营房来的尿盆、茶叶罐不可同日而语。
老老纪视舅舅与叶家的联姻为对纪家的背叛,一股怒火不知朝谁去撒,一眼望见墙根的一丛玉簪花根,那是他儿子知道隔壁的盘儿喜欢这花,特地丛日坛里挖来的,老老纪一言不发,提了一壶开水直冲着花根浇下去,明年甭说开花,连叶也长不出了。这样的行为非善良的老老纪所为,之所以能做出,是心伤得狠了。老纪本人倒无所谓,照旧来57号串门,跟舅舅分食喜饼,给充做雁的鹅们拔毛,那罐陈年花雕也大半被老纪就着开花豆喝了……
第二天便要上轿,晚上母亲在试穿叶家送来的那些戏曲般的行头,没有穿衣镜,母亲便对着灯光下的玻璃窗户,扭过来调过去地看。穿凤牡丹、富贵多子、百鸟朝凤、瓜瓞绵绵,各样的锦绣色彩斑斓,精美绝伦,让母亲幸福又快乐。大秀坐在炕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在仔细研究放定时的过礼大单。半天,大秀推过礼单,点着其中一行严肃地对母亲说,这里不对了。
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其余一字不识,她根本看不出哪里“不对”,催促着大秀快说。大秀说,叶家四爷是属兔的?
母亲说,没错,锡元回来说了,山林之兔,五行属金,这帖子上是不是也这么写着。
大秀说,这上头属兔的不假,却是蟾宫之兔,五行属木。
母亲说,反正都是兔,蟾宫的、山林的待的地方不一样罢了,依我看蟾宫的比山林的还好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是神仙,一个是草莽,能成为月宫里的兔子只能说明他命好。
大秀说,姐姐你别犯糊涂了,山林的兔子跟蟾宫的兔子都是兔子不假,却相差了一轮,十二年,就是说叶家的四爷不是比你大六岁,是整整大了十八!
母亲一下懵了,她隐隐记起那天在“永星斋”饽饽铺里盯着他看的那位“四爷”,瘦高的个儿,头发近乎秃顶,看年龄似乎跟老纪他爸爸相仿。母亲愣了半天,想过味儿来都快疯了,大呼上当受骗,她把那些花团锦簇的衣裳扔得满地都是,舅舅赶了来,一听这情景也傻了眼,没了一点儿主意!
刘春霖的两只兔子……
舅舅只好厚着脸皮请老老纪拿主意,老老纪正为他那棵长了六七年的玉簪花伤心,听了舅舅的话说,花死了再活不过来,除非换棵新的,但终归不是原先那棵。
舅舅问老老纪是什么意思,老老纪说,人家连定都放了,你们还能反悔么?
舅舅说状元明明说的是山林之兔,帖子上怎变啦。老老纪说,怪你当时没长眼,上了人家偷梁换柱的当,还以为自己捡了个香饽饽,跟状元玩文化,你小子还差得远!
舅舅说,那就没一点儿办法啦?
老老纪说没有,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他这辈子也不会再种玉簪花了。
连老老纪都没法子,母亲彻底失望了,她整整号啕了一个晚上,直哭得一丝气息悠悠欲断。怕出嫁,怕出嫁,拖了十几年,十几年到头来等了这样一个结局,母亲怎能心甘?大秀不住地埋怨她爸爸糊涂,成天和叶家四爷一道厮混,竟然不知四爷是属于哪类兔子。舅舅知道母亲性子烈,怕母亲走碟儿的路,让大秀看着她,不离半步。
第二天是出嫁的正日子,上午花轿到了南营房,吹鼓手在外头一通吹奏,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街坊,都来看南营房最排场的婚礼。状元没来,迎亲的是王国甫,他的那辆“道奇”停在胡同口,开不进来,他没有刘状元的亲和力,是仰首挺胸,凡人不理,背着手走进来的。王国甫进来就问新人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上轿。七舅爷说,今天是外甥女一辈子大事,得好好捯嗤捯嗤,女孩儿家家,不必催她,反正时间还早,先喝茶!
王国甫和七舅爷就在院里树底下喝茶等待,舅舅站在旁边一脸不高兴,质问的话几次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急得冒出一脑袋汗。
屋里我母亲死活不肯换衣裳,摔了叶家定礼送来的银盾,被摔过的那个银盾我后来在舅舅家见过,不是真银,连收破烂的都不要,原本是在玻璃罩子里的一个银质造型,上面刻着“百年好和”的吉祥话儿,硬是让母亲给摔得扭曲不堪,难以入目。从破烂的银盾看,我相信舅舅的说法,母亲的婚事绝不像她自己叙述得那样完满,临上轿的母亲内心也并非得意和幸福。
那天,母亲非让她兄弟跟媒人讨个说法,否则不上轿。一道门帘,里面闹翻了天,外面冷得找不着话。
听着屋里叮咣乱响,王国甫不动声色,一切彷佛已在预料之中。倒是七舅爷有点儿绷不住说,女孩儿,没出过门,临走总得使点儿小性儿不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王国甫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七舅爷让舅舅到里屋催,舅舅进屋,看母亲还是蓬头垢面,连新媳妇必走的仪式“开脸”也没做。按规矩,姑娘上轿前要用丝线将脸上的汗毛,额前的碎发绞去,以一张光鲜明亮的脸应对众人,表明此女子已经是妇人不是姑娘了。母亲站在炕上正和来帮忙的女人们对峙,开脸的婆子拿着一根线哪里逮得着躁动的母亲,任谁劝也不行,母亲说她不嫁了!
舅舅窝囊地站在炕沿下头,一句话说不出,一切全是他的错,此时此刻他哪里抬得起头。母亲问他不在外头跟叶家论理,跑进来干什么。他说人家在催,母亲呸了一口,抄起上轿要抱的瓶儿朝他砸过去,舅舅一闪,瓶子摔在墙上,碎了,五色粮食流了一地。
上轿的新娘怀里要抱个装了五色粮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这是北京的习俗,母亲的瓶子被她自己摔了,让众人很抓瞎,就有了后来老纪包了一包开花豆塞进轿子的插曲,有些驴唇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