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怀着歉疚的心情,与儿子王雱乘车回到家里,已是入夜时分。迎着他的是元宵节的喜庆。门外屋檐下挂着一串红光闪亮的纱灯,长廊两侧缀着五彩辉映的花灯,卧室门前是贴有(喜喜)字的八角灯。
夫人吴氏从卧室笑吟吟地迎出,使他心中腾起老夫老妻间深沉不移的相依之情。他走进卧室,看见窗前桌案上摆着几样佳肴和一坛美酒,欣喜若狂,打量着着装更为整洁的夫人,轻声谢道:“知我者夫人,疼我者夫人!今日事情颇多,埋头书案,中午仅以两块油糕果腹,现时确实已是饥肠辘辘了。”说着,用手从盘子里扯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
吴氏含笑而语:“承蒙相公夸奖。今天是元宵节,月圆人聚,我斗胆做主,特意请了一个人为相公烹茶制肴,并将为相公斟酒作陪。”
王安石以为吴氏请来的是家蓄歌伎,便坐于桌案前,拱手作谢:“夫人雅意,安石恭然从命。”
吴氏一笑,坐在王安石左侧,然后望着门外,轻轻击掌三声,一个年轻女子轻盈走进卧室,向王安石行了晋见之礼。王安石一看,不是自家歌伎,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他突然想起夫人两个月前因大病一场曾提及需要专人侍候之事,以为是夫人聘进的侍女,便热情相待,亲切地说:“自己家里,不必拘礼,请落座一同就饮。”
年轻女子根本不知她今天走进的这个庭院,竟是当今的宰相府,更没有想到此刻叫她落座的人,竟是当今的宰相王安石。她再礼之后,便从容地坐在王安石的右侧,绾起衣袖为王安石斟酒,然后为吴氏斟酒,轻声说道:“请老爷、太太饮酒。”
王安石端起酒杯,向吴氏作贺:“元宵佳节,谨祝夫人安好!”说完,浅浅呷了一口,便举箸夹起近处盘中的肉食大嚼起来。
吴氏浅饮一口作答,笑着询问:“相公,此獐脯味道如何?”
王安石这才注意到吃的是獐脯,迷惑回答:“是獐脯吗?噢,味道极佳,几乎被我吃糟塌了。好,好,甚合口味。”
吴氏道:“这盘獐脯,就是这位新进之人亲手做的。相公今后有佳肴可用了。”
王安石向女子点头,举杯相邀:“多谢了,你也斟酒自饮吧。”
王安石的随和,消散了年轻女子的拘谨。她浅浅一笑,为王安石添酒。
吴氏知道王安石的饮食习惯。此公饮食随便,只是在近处盘中寻食,对远处盘中再美的佳肴也常常是不及一顾。她便把远处的一盘鲟鱼移至王安石面前,特意提醒:“这盘鲟鱼,也是这位新人亲手烧的,请相公仔细品尝。”
王安石眼睛一亮,认真看了看盘中的鲟鱼,举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停箸之后,大为赞赏:“清香爽口,果然不错!我十九岁随父亲居江宁,外祖母黄太夫人常烧鲟鱼以哺我。今夜甚幸,三十多年不尝此味了!”
吴氏大喜,借机介绍年轻女子:“相公,你仔细看看,这位新人是哪里人?”
王安石这才抬头仔细地打量身边的女子。
此女子年约二十岁,体态娇柔婀娜。上着浅红色紧身杭缎暗花衫,下着深红色杭级党脚裤,黑发高髻,簪以钗凤、珠花,神韵清雅,面容秀丽,细眉如黛,一双晶莹欲语的眼睛,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风致。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是江南人?”
女子微微点头一笑,嘴边的两个酒窝浅露。
“家居何处?”
“江宁钟山脚下。”语音清纯。
王安石高兴了,情不自禁地以江宁乡音交谈:“江宁是我的第二故乡。异域逢乡亲,最亲是乡音!秦淮河现时如何?”
女子以乡音答对:“秦淮河上的游船灯火比昔日更加辉煌,秦淮河上的琴音欢歌比昔日更为动听。”
“你可去过定林寺?”
“定林寺的钟声比昔日更是响亮了。”
“你可知道悟真院?”
“悟真院里的蔷薇花已成了江宁的一大景致。”
“你可喝过悟真院里的八功德水?”
“那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蠲菏的圣水,已使游人涌如早潮。”
年轻女子亲切的乡音,流利的答对,使王安石的心绪飞向遥远的江宁,眼前渺渺浮现起客舟、孤帆、江水、月色、渔火……他禁不住吟出当年感怀江宁的诗句:霸主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
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
……
在王安石沉浸于历代王朝盛衰兴亡的低吟中,年轻女子接着吟出三、四两联的诗句: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
《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王安石惊异,凝目望着身边女子:“你也知道这首诗作?”
年轻女子款款回答:“这首诗是当今宰相王安石七年前任职江宁府时写的。江宁人都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心而骄傲,这些诗句也就传入了市肆酒楼。谁知他当了宰相之后,还能以这样的一颗心对待天下的黎庶细民吗?”
王安石愣住了。此刻不再是惊异于这个女子的才情,而是惊异于这个女子的心智了。他神情肃穆地说:“你有这样的担心吗?”
女子说道:“天下的文人学士,大体都是这个样子,在贫寒潦倒的时候,会慷慨激昂以济世;待到飞黄腾达之后,就该四平八稳以利己了。王安石在这首诗里,原本就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