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了六年王安石的助手,熟知王安石主政数年的全部失误,而且握有置王安石于死地的“把柄”。但这毕竟是对付王安石,他不愿把事情做绝,便在王安石的失误中选取了易于引起皇上猜疑的数十事,写成奏表,以图打消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
熙宁八年二月六日夜晚,吕惠卿袖着揭露王安石理政失误的“奏表”,以“完善东府理政程序”为由,向福宁殿御堂走去。
吕惠卿在宦侍引导下走进福宁殿御堂,御堂里空无一人,四角的红莲宫烛亮着,更显得这间殿堂的空旷。他不禁露出惊诧的神情,宦侍见状,低声说:“皇上和皇后正在内室弈棋作戏,请大人稍等。”说罢,轻步走向内室。
空旷沉寂的御堂,使吕惠卿的心更显不安。他摸着袖中的“奏表”,心里浮起难堪的愧疚和苦涩:这是恩将仇报,这是叛师背友啊!本无心伤害介甫,可形势逼人,不得不为,在政坛上,权力就是神明。权力决定着人的高下,有权,人可成神;无权,人可成鬼,这也许就是政争不体的渊薮,吕惠卿也是人啊!
内室的门响了,皇帝赵顼笑声先于人出:“吕卿,你打断了朕一盘必胜的棋……”
吕惠卿中断了沉思,急忙跪地请安。
皇帝赵顼挽起吕惠卿:“卿深夜请见,必有要事,朕怠慢了。你我君臣,先品茶,后议事。”
皇帝赵顼落坐于软榻,吕惠卿坐在软榻一侧的宫凳上,宦侍捧来香茶。
吕惠卿望着眼前身着微服、潇洒欢愉的皇上,心中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是一个好征兆,改变了装束的皇帝,也许会改变“诏王安石进京”的谕旨的。他从袖中取出“奏表”,跪在皇上面前拱手禀奏:“臣近日于东府理事堂翻阅近几年来存案文书作借鉴之资,见州府文书奏札积压延误或处置失误者甚多,且均无圣上批谕,执政妄自为之。这些文书奏札,均反映有关社稷大业之事。如戎州札奏五百刁民聚啸山林事,束之高阁,几年被尘;清州札奏清河县吏朋党阴通辽邦事,有阅无批;均州雨涝伤农事,无阅无批;忻州札奏僧道云集余姚县其迹可疑事,批以‘传经布道’四字留压。凡此种种,达数十事,臣览之心惊,思之不安。此或为该职,或为东府理事程序不明所致,臣不敢妄言。若系读职失误,当究查其责;若系理事程序不明,当完善其政。仅呈奏表,并附文书奏札十则,供圣鉴谕示。”
皇帝赵顼惊诧,从吕惠卿手中接过奏表细览。
这些州府上呈的文书奏札,大都是熙宁五年的,所有奏礼上,都有王安石潦草难辨的签字,根本没有上呈福宁殿的字样。王安石贪权读职,自作主张,无视朕躬啊!皇帝赵顼的脸色阴沉了。
吕惠卿凝眸注视着皇帝赵顼,皇上对王安石的不满和猜疑已经产生,希望这种“不满”和“猜疑”能够接着产生自己期盼的结果……
赵顼脸上的阴云,又很快地消散了。赵顼望着吕惠卿一笑,说:“朕知卿意,卿之所言,慎勿外语,朕当审而察之。介甫先生会很快返回朝廷的……”
吕惠卿心里凉了,他向皇上叩头谢恩。正欲起身离去,福宁殿宦侍梁惟简急步走进御堂,把一份“急奏”跪呈皇上。
皇帝赵顼打开一看,神情大变,怒起眉间,霍地站起,连声叫骂“该杀”,随即走向御案,展纸提笔。正欲落墨,忽而又掷笔于案,凝神沉思……
吕惠卿不知发生何事,不敢开口告退打搅了,只好跪在彻案前熬着。
皇帝赵顼声色严厉地吼了一声:“吕惠卿听旨!”
吕惠卿急忙抬头。
赵顼把“急奏”扔给吕惠卿:“这是一桩谋反案,大宋开国一百多年来少有的一桩谋反案,你速为朕勘治审查!”
吕惠卿拿起“急奏”一看,“李逢、刘育谋反案”映入眼帘:……沂州黎民朱唐告发,余姚县主簿李逢,借宗教活动进行谋反活动,词连河中府观察推官徐革、医官刘育、将作监主簿张靖武、进士郝士宣、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道人李士宁等……
吕惠卿的目光停落在李士宁这个名字上,心里立即浮起李士宁与王安石的交往,迅速联想到王安石对沂州“奏札”“僧道云集余姚,其迹可疑”的批示:“传经布道”,心中沸动起一股喜悦,亦浮起了道人李士宁奇特的形影……
李士宁,一个神秘奇异之人,白发白须,骨瘦如柴,仙凤仙气,自言修道于峨嵋山,时年三百余岁,精通导气养生之术,能预知人之休咎祸福。于是他成了京都公卿黎庶敬仰的人物,为大宋“糜费奢华”之风中又增添了一笔奇异色彩。他行踪神秘,居无定所,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去无声息,来有声威。居京之日,出入于王公大臣之家,一宝马香车,万人争睹,塞街蔽巷,人们奉之若神,视之若仙。他曾为昔日的仁宗皇帝赵祯讲过养生之道,仁宗皇帝曾以御诗赠之。他曾为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的母亲传授过导气之术,以仁宗皇帝的御诗转赠世居之母,并赠世居以宝刀,且曰:“非公不可当此”,赵世居奉之若师。他曾为许多王公看病制药、卜凶问吉,王公大臣们都以“不遇李士宁为憾”。他曾多次进入王安石府邸,王安石曾茶酒接待。这样一个人物,不正是“谋反”串连中最需要的角色吗?
吕惠卿心中暗道:介甫公,这可不是弟子有意害你,是你命当如此。
熙宁八年二月九日,身居江宁府官街的王安石,跪拜在官衙门前一株越墙而过的高大古槐的横枝下,怀着十个月来“回望国门”的悲哀,从大内宦侍手里接过皇帝诏令“夏王安石平章事”的御诏,潸然泪下。也许弟弟王安国郁愤而死的悲哀仍重压着他的心,也许去年凄然离京的屈辱仍萦绕着他的魂,也许京都未来的前景给了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望着苍老的古槐,和泪吟出了凄凉的诗句:去年北风吹瓦裂,墙头老树冻欲折。
苍叶蔽屋忽扶疏,野禽从此相与居。
他想着京都那些北风般寒冷凛冽的反对变法者,想着京都那些野禽般居住无定的变法投机者,带着病魔缠身的妻子吴氏和愤懑淤胸的儿子王雱,七日七夜倍道而行,于二月十六日到达汴京。当夜,就获准走进了福宁殿御堂。
这一夜的君臣会见,完全不似七年前那次君臣际遇的景象了。御案前宫烛下的皇帝用一副冷漠的面孔、一双猜疑的眼睛、一种凝重的沉默迎接他。王安石在刹那之间一腔热情冷下来,七日七夜舟揖、鞍马的劳顿突然浮起,漫过周身,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在向皇帝跪倒、叩头、说出几句礼见性的祝愿套话之后,便仆伏在地,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皇帝赵顼似乎为王安石千里奔驰,招之即来的忠诚有所感念,长吁一声,伸手拿起一份弹劾奏表交给王安石:“卿可一览,朕等待卿的解释。”
王安石接过“奏表”一看,神情恍惚,双目飞花:这份条列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