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们的疑惑得到解答了:果然,纪家祖祖辈辈坐拥的是不义之财,他们从很多年前、从发家的时候、从一开始的根上就是坏掉的。你看,如今不就报应在他们的后人身上了吗?还好,还好,我们穷,但穷得善良,穷得心安,穷得脚踏实地。
纪若愚太了解这等愚民的蠢念,过去这也是他最厌憎他们的地方。
嘶、嘶、嘶——
积压在心底的恨意再一次掀起来,那条黑色的蛇骤然间苏醒,在他心底疯狂翻搅,用力咬噬他的心脏,流出紫色的毒血。
他不恨自己,不恨那条河,唯独恨这个村子、这些人:是了,为什么他要做这个村长,还想要自己的儿子做村长?为什么要帮他们去修那道桥?
哪怕哪天又发了大水又怎样,哪怕所有人都被淹没又怎样?
谁都可以掉进那条河,唯独他儿子不应该。
……
譬如一段时间里来纪家拉媒保纤的人络绎不绝,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他冷觑他们满脸的喜庆和殷切,满嘴热闹的吉祥话,丝毫不为所动。
他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
他们的目光巡睃纪家阔大的院子,鲜艳的楹柱,精致的茶具……每刮过一处,眼底的贪婪就深一分,最终无从隐藏。口蜜腹剑,怜悯和亲近下包藏着祸心。
连他曾经送出去的两个女儿都抱着自己的孩子来见他,教他们叫他爷爷。
那些个粗野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攀附他?
只有长生才是纪家唯一的儿子,只有他的儿子才有资格叫他爷爷。
纪家和这个宅子永远只会属于纪家人,绝容不得旁人染指。
嘶、嘶、嘶——
他感到那些紫色的毒血从心脏顺着血脉通往四肢百骸,流经全身上下每一寸,将他体内原本的血都换了一遍,是以后来他才能毫不犹豫做出一系列举动:去人伢子那儿买来一个疯女人,把她送进长生房里,把她关在后院里锁起来,让她诞下一个纪家的孩子……
走进人伢子那间黑屋子里时,他一眼相中那个女人,只是犹疑以她周正的模样不该在他到的时候还留在这儿。
人伢子解释说这女人体质弱,脑袋又是坏的,做不得活,下不得田,连生个火烧个饭都不会。来看过货也有不少动心的,再一了解都认为此女是个赔钱货,所以没能转手出去。
纪若愚自然不在意她能不能下田能不能烧饭,反倒以为一个模样俊俏但脑子不灵光的年轻女人再好不过。
这才符合他允许进入纪家的人选——一个没有来历、没有名姓、没有家族、没有过去的外地人。
他将她带回纪家,领去见纪长生,告诉他此女是从外面好心捡回来的苦命人。
他也不要她做什么,只是每日去长生屋里陪他。长生这几年的日子过得极苦闷,如今多了一个人与他相对,哪怕头脑愚钝,说话囫囵不清,他仍肯和她一直对话,脸上日渐添了笑影。
由此纪若愚认定这件事自己是做对了,他也看得出来:长生喜欢她。
换在从前多半难以接受,可如今——一个瘫子喜欢一个傻子,有什么奇怪的?
但或是遭受祸殃的时候太小,迩来一直被困在床上也没怎么接触外界,和十六岁时比起来无甚长进。纪长生好似一个不开窍的孩子,他叫女人阿妹,整日只知道和她谈天说话,陪她玩笑嬉戏,给她编花环编草蚱蜢,甚至给她读故事、教她认字……
纪若愚看在眼里暗自心焦:他难道不懂得他应该在她面前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只是废了一双腿,又不是不能做男人了!
他旁敲侧击过几回,见长生好似一句也没听懂,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对他挑明:她是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就该为你、为我们纪家诞下一个儿子。
长生听了这话一愣,皱了皱眉,“阿爹,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纪若愚怕他敏感,又劝慰道,“你只是废了双腿,别的紧要地方还能用,趁现在还年轻,还来得及。不然你的腿到底会慢慢萎缩下去,切莫难过,这在所难免……只要你尽早和她再生一个儿子,一切还来得及……”
长生别开头,眉心拧得更紧,看模样像是觉得他这话极难入耳似的,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没想成亲。”
“难道你不喜欢她?”
“阿爹,你说的对,我已是这个样子,做什么要耽误别人?”
“这说的什么话?!你是纪家的人,即算废了一双腿,所有的也是外面那些贱民比不了的。哪儿用得着因为这个自暴自弃?何况她也不过是个痴儿。”
“是了,我是个废人,这是其一。她并不清醒,这是其二。”
“她不晓得什么是喜欢,自然不会喜欢我。”
“你管那么多作甚?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由不得她!”纪若愚难得说了一句直接到粗俗的话,“左右不过睡在一个窝里的事!”
长生便以一种复杂而陌生的表情看着他,像是立即和他疏远了,“阿爹,你……唉,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他转身忿忿走出去,只觉得纪长生顽固不化,天真得可笑。此事由不得那个傻子,自然也由不得他这个瘫子!
翌日女人进了纪长生房间,纪若愚让她给他送去一碗汤药,事先在里头兑了从老石那儿弄来的坎离既济丸,又从外面偷偷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