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所走的路所做的一切和阿爹从前没什么两样,他帮阿爹处理村里的大小事务,帮求上门来的人应对问题,帮争吵的人解决纠纷。对此他不再感到厌烦,因他讲述的经历和见闻,村人对他本身就多一分恭敬,等他妥善地处理好他们的疑难,那份恭敬只会进一步加深。他享受他们看待他的那种表情和目光。
很快他娶了一户苗家的女儿,好做表率鼓动村里人苗汉通婚。但婆娘肚子不争气,头两胎都是女儿,他咬咬牙一狠心全抱养了出去。纪家不缺钱,但个人精力有限,他立誓要把所有心血浇灌在儿子一根独苗上,好生培养他。
盼到孩子生下来,他为他起名“长生”——并不罕见的名字和寄望。
他打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没让纪长生读太多书,以免从书里涨了见闻,早早野了一颗心,也和他从前一样吵着嚷着要出去,要抛舍爹娘。他教他学儒家,学经义。如今他感到儒家也有儒家的好处,至少他们讲求孝道。受耳濡目染,儿子从小就很孝顺,按着规矩每日夙兴夜寐从不落下,又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最是敬老,村里人提起来都对他赞不绝口。
在所有看待他的目光里,长生的目光是最不同的,同样有崇拜、有信赖,却还有纯粹的孺慕、敬爱,充满温度,而没有村人们有意无意隔开的距离。那目光每每从身后、从矮处落在他身上,他的肩脊都会不自觉挺直几分。
冲着这份目光,他也不敢让长生轻易离开这个村子。
倘若他走出去,去到北边,去到过去他曾踏足的城市,遇到认识他的人,他就会知道……
——不行,那绝对不行!
现如今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错处,一切源于一个“善意”的谎言,这些年来他为这个村子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不都源于这个谎言,不都是善意的吗?可一旦被戳破,过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只会土崩瓦解,留下的只有供人轻视的谎言。
是以他又教长生苗语、教他认族谱、教他看本地的县志乡志,要他对这个地方有归属感,要他知道将来他会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村长,承担所有人的信赖和期待,要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绑在这片土地上……
不知道是受这些言行的熏陶,还是纪长生本身就和他不一样,他是真的喜爱这个村子。
有些事纪若愚没教给他、不乐意让他做,他也偏爱去做。农忙时,他分明不用下地,还是常往山上给村人搭手帮忙,哪怕到头来累得满头大汗,晒得皮肤通红,两条裤腿都浸透泥水;他不怎么会读书,但会做很多实务,会用算盘,会修农具,会打谷子,会榨油菜花的油,甚至会下厨……
纪若愚吃着他送来的热乎乎的玉米粑粑时,感到这打小就吃厌了的玩意儿来得比记忆中香甜许多。
彼时他看着眼前唯一的儿子,意识到这也没什么不好,纪长生有一颗赤子之心,能真正融入这片土地。将来会成为一个不需要被人仰视,或许不那么受人崇敬,但一定受人喜爱的村长,一个更像村长的村长。到那时,他会成功取代上一任村长,覆盖掉他的影子,过去他带回来的那些见闻和故事终会为人淡忘,自然不会再有人去追究真假……
那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纪长生也姓纪。这片土地上最高的永远是纪家人。
他期许着纪长生早日长大成人,企盼着那一天到来,等待着他走到台前时、自己能退到昏暗处泄出多年来提着的那一口气。
他以为不过是时光难捱,但设想中一切合该顺遂,如水到渠成。
直到那次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不行:大道不能推行于天下。出自《论语》。
第37章
夏天一场洪汛后,纪长生去螺河帮着修缮被冲垮的桥梁,桥修到一半,意外卷入一道突如其来的暗流,一路被冲出十里远,人在下游找到的时候,奄奄一息挂在一根树杈上,河水一股股奔流不息,但他周遭的水里仍掺着血水,竟似流不尽一般。
事后人人都劝慰纪家父子:长生福大命大,至少捡回来了一条命。
但纪长生两条腿给一块巨石砸坏了,脊柱也受了伤,从此再不能站立,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整个人算是废了。
他才十六岁。
得知噩耗,纪若愚脑海里闪过一线冷光,那光映亮的几个字竟是:这还不如死了。
此后这念像一条蛰伏在冬天的蛇,大多时候呆在最深最阴暗处沉眠,不时却会吐露一道鲜红灼眼的红信,仿佛引诱。
譬如在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前来探视,在长生床前哭丧似的放声嚎哭,或吐露一些自以为有益的宽解、体贴的安慰时,嘶——他听到那道红信自蛇口中吐出来的声音。
譬如在这间屋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了,他冷眼旁观,能准确分辨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和眼底潜藏的情绪。盯着长生被褥下明显塌陷下去的下半身,有人是猎奇得到称心的餍足,有人是不平得到缓释的快意,有人是由往日积蓄的嫉恨激发的窃喜……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村子穷了太多年,这些人穷了太多年,而纪家和他们截然相反,是此地唯一有钱的人、最有钱的人。他们过去一定有这样的困惑:为什么自家这么穷,一代一代穷下来,所积蓄的不过勉强维系一家老小过活。而为什么偏偏纪家有钱,富了一代又一代,天生压在他们头上,过着人上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