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面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冷教习的确误会了。学生这次来,绝对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除非有人先动手,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对吧冷教习?”
冷教习懒得同他多说,站起身来道:“我不管你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我只借给你一天。时间一到,你立刻给我滚蛋!”
孟剑卿也站了起来,躬身答道:“是。冷教习好走。”
目送冷教习踏出兵器库的大门,孟剑卿回过身来,脸上已如换了一张面具,对兵器库的三名杂役说道:“按我的名单,你们依次去请人。就说冷教习找他们有事,谁要多嘴,别怪我不给冷教习面子!”
孟剑卿要见的,是三名二年生。
【一、】
韩笑天困惑地踏入阴森森的兵器库,环顾四周,高耸的兵器架一层层向库房深处延伸进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密布铁栅的一个个小天窗,隐藏在长长挑出的屋檐下,凉风丝丝地吹过,却透不进多少光线,令得库房越发显得阴冷森暗。
韩笑天等了良久,不见有人出来,踌躇之间,又觉得左顾右盼未免显得自己太过稚嫩,于是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只是寂静之中,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面前的一排枪架。枪架上纤尘不染。他抬起头望向前面几排高高耸立的枪尖,一簇簇红缨在丝丝凉风中微微拂动。
将每一样兵器拭擦得如此光亮,每一排兵器架打扫得如此干净的,究竟是那三名仆役呢,还是这似乎永不停歇、穿堂而过的凉风?
孟剑卿站在一排长枪后静静打量着这个气势昂昂有如天外游龙、但站在那儿又沉稳凝炼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二年生。韩笑天的父亲是凤阳卫的一名千户,论官职并不算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凤阳乃龙兴之地,祖陵所在,韩千户就直接负责陵园安全。
这一届新生,都是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他们的履历,绝无虚假——掌管学生档案的陆教习向他如此保证。
然而,履历清白又如何?孟剑卿自己入学时的履历又何尝不是一清二白?
韩笑天终于感到了他的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孟剑卿慢慢踱出来。
韩笑天认得他的服色,不免吃了一惊,不过脸上的惊异之色转瞬即逝,从容拱手道:“校尉,是你要见我,不是冷教习,对吧?”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到底是万中选一挑出来的人,又正在不怕虎狼的年纪,难怪得有这份胆气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孟剑卿微一颌首:“敝姓孟,讲武堂三期生。韩学弟请坐。”
韩笑天只一怔便已想起来这孟校尉是何许人。
他这回的震惊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轻轻带过了。
孟剑卿隔了一道长桌坐下,注视着对面坐得笔直的韩笑天。
这个气势矫矫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新生,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微妙感受。
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恍惚觉得韩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这长桌之后的就是沈光礼。
他仿佛看得见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一如当年的沈光礼看得见他内心紧绷的那根弦一样。
孟剑卿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韩笑天会给他那种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深藏着某种秘密的人。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处事如何谨慎,给人的表象又如何张扬,内心的秘密在这样年轻的脸孔上依然会留下某种痕迹。
孟剑卿的注视令得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与压力越来越重,他突然昂起头道:“孟校尉——或许我该称孟学长——有何贵干?”
孟剑卿一笑:“我要在讲武堂中找一个人,一个自称为弥勒教司库使者的人。”
韩笑天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在讲武堂中找这样一个人?讲武堂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哈……”
但是孟剑卿冷冷地盯着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剑卿淡淡说道:“这很可笑吗?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就不会背叛朝廷、变成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韩笑天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孟学长是在怀疑我?哈,这倒真是笑话了,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凭什么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么?”
孟剑卿慢慢地说道:“问得好,你凭什么要背叛?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认为你在背叛,反而认为我们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与弥勒;也许你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是如此污浊不堪,只有打烂了重来,让明王重新出世,让弥勒重新降生,有如那凤鸟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个你心爱的完美世界;也许你只不过为了一个你心爱的女人,甚至只不过为了无量金钱——钱可通神,何况凡人?”
他慢慢说出每一个推测,韩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
孟剑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生长在凤阳——那是龙兴之地,也是犯罪官员服苦役之地。令尊负监管之责,这让你从小就与他们很熟悉吧。那都是一些有才气、有能力、有抱负又有满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们想必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个国家辉煌背后的种种弊病,也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执著于去改变这个世界、去纠正这一切弊病是吧?进讲武堂之前,你就已经在凤阳卫尝试将你的想法付诸实施了。近几年来,凤阳卫开渠引水以减省人力灌溉之苦,设立施药局和施粥局以救济贫苦,延请高僧募化钱帛以帮助死于凤阳的犯官家属运送灵柩返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张,实际上却是你的主张。你想在凤阳做什么呢?”
韩笑天一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这些事情。由谁来推动,又有什么关系?”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笑容,笑容后潜藏的是自信还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