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继续说道:“问题是,很多受惠于你的人,包括协助你的人,都不喜欢你,也不愿感激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韩笑天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下才道:“人性本来如此,惯会忘恩负义。不过他们怎么想,又岂能影响我!”
孟剑卿深信他最后一句话是发自内心。韩笑天虽然年轻,虽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动,但是始终没有动摇那种坚定不移的心志与信念——什么样的信念?
孟剑卿转而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
韩笑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孟剑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抓信韩笑天内心的疑虑与希望,慢慢说道:“你施恩于他们,他们本当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执著于完美。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与污点。每个人在你面前都会感到你的挑剔与不满——也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你觉得满意,能够让你觉得完美。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哪怕一粒微尘,都会让你觉得非要除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使命去改变一切,去造一个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
韩笑天迎着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孟学长岂不是早已监视我多时、早已给我定了罪名了吗?锦衣卫办案,不是一向凭怀疑就能抓人吗?为什么还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儿来见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孟学长就不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有着如此多的缺陷和污点、必须得随时纠正吗?锦衣卫成天不就是干的这个活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韩笑天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但仍然能够如此犀利地反击。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孟剑卿站起身来:“不错,锦衣卫致力于纠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们从不做梦,从不梦想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他轻轻一击掌,一名卫士应声而入,将韩笑天带入隔壁的耳房内看管起来。
【二、】
李漠走进兵器库时,孟剑卿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李漠的外表,太过俊秀文雅,本就不像军中子弟;而他的行动之间,也全无讲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的基本仪态,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仿佛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长案上。
但是且慢——
李漠抬起眼来茫茫然扫视着阴暗的兵器库,他睁大的双眼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但那神气里却又似乎暗藏着无以名状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剑卿暗中的注视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的人在兵器库中,他的心神却早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种活在别处的恍惚,令得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似乎不过是一个背景;他们与寻常人一样饮食起居,说说笑笑,但他们的心却失落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孟剑卿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吗?
孟剑卿突然走了出来,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气因为惊异而略有改变,勉强摄定心神来应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孟学长。
他们隔了长案坐下。孟剑卿简单地道明来意。李漠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剑卿此时注意到,李漠对人对事的反应似乎总有点儿慢半拍?
李漠又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孟学长召我来,是因为——怀疑我是那个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心中隐约生出的烦躁今得孟剑卿突然警觉。
李漠的慢节奏,究竟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一种养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孟剑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觉带上了新的内容。
面前这个二年生,是苏州卫李千户次子,入讲武堂以来,其他课程平平而已,但是制图与制作沙盘的本事,连向来挑剔的常教习也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甲——这是目前为止常教习这门课程中唯一的一个甲。
常教习常说,为将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险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万;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当十之功用。
李漠的胸中,装着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详细的皇朝堪舆图,闭上眼睛也能够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常教习如是说。
李漠许久等不到孟剑卿的下一句问话,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对方。
他的性子够慢的了,没想到这位孟学长比他还不急。
李漠想了一想,揉着额角,轻皱着眉说道:“孟学长,你对我有哪些疑问,何不一一提出,让我逐个回答,以解你心中疑惑?我这几天夜里都在帮常教习制作演习用的沙盘,睡得太少,精神不太好,现在真想早点回去补一觉,还请孟学长见谅。”
关于李漠的资料中,的确提到了这一点:这个人似乎很能睡,而且似乎总有点儿没睡够没睡好的样子。
孟剑卿不免暗自疑惑,照李漠这种贪睡法,怎么能够领兵上阵?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他的嗜睡——孟剑卿心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他向后一靠,微笑着看着李漠说道:“你睡不够,是因为你心中想的事情太多,一直睡不好的缘故吧?也许你每天晚上真正只能睡着一个时辰——那也难怪你总觉得睡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