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没有回家,他背着画纸筒,坐上汽车,去了很多地方。有一天他到了海边,正好是中午,他想,我名叫水生,但我还从来没见过海,就在江上面渡过来渡过去,太无聊。他坐在沙滩上,有一朵乌云又停在了上空,他以为会听到海浪的声音,但是没有,海很安静,乌云也很安静。水生就说,玉生啊,我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停在哪里。
快放暑假了,水生去接复生。到了大学宿舍,同学说复生在操场上,水生走过去找她,只见复生穿着背心短裤在跑道上飞奔,球鞋很脏,腿好像更长了。看见水生,复生挥手喊:“爸爸,早上好。”又跑了一圈才停下来。
复生问:“你最近去哪里了?”
水生说:“我到处乱逛。”
复生拿过他的画纸筒,打开,闭上一只眼睛朝里看了看,说:“嚯,还真有钱。”
水生说:“钱放在画纸筒里最安全了。我身上的钱花光了,就从里面拿一点出来,这么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花掉了多少钱。”
这时有个戴眼镜的男生走过来,跟着复生,脚尖踢着石头,很不乐意地晃着身体。水生说:“他为什么扭屁股?”复生嗤笑说:“这人脑子有点不太好,我们走吧。”水生说:“这人是在追求你的吧?”复生说:“可笑的男人。”走远了才又说:“是个很小器的男人,爱生气,而且吝啬,一块钱都不舍得多花。我并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中国人锱铢必较的样子。”
水生说:“过去一块钱能买好多烧饼,人要是快饿死了,一个烧饼就能活过来。锱铢必较是没有办法。”
复生说:“我们说的是两码事嘛。”
两个人收拾了东西,坐上长途汽车回家。半路上,车子忽然爆胎了,水生觉得屁股下面一震,车头扭转,轰的一声停在了田里。司机脸色发白,满车人都下来了。水生也很害怕,倒是复生不在乎,跑到田里去捉蜻蜓了。水生嘀咕说:“我在公路上见过爆胎,很多车毁人亡的,我停在这里不要紧,搭上你就太亏了。”
复生指着远处说:“好像到石杨镇了。”
水生看了看,说:“确实是石杨镇。这车一时半日也修不好了,我们去看看土根在不在吧。”
两人到了镇上,只见飞沙弥漫,树叶全都沾着粉尘,机器的轰鸣从远处不断传来,巨型卡车载着石头开出去。再往里走,大群的工人,蹲着坐着,已经把小镇占领了。这些人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衣服背后印着两个很熟悉的美术字,东顺,下面还有拼音字母。
水生问:“东顺在这儿干什么?”
工人答:“把这里的一座山买了下来,开石头。”
水生说:“你们不是做化工的吗?”
工人说:“我们是集团公司了,有钱什么都做啊,开山卖石头更挣钱,现在建材很紧缺。老板还投资了房地产。”
水生明白了,拉着复生走进镇,稍稍安静了些。找到土根的小作坊,进去一看,工人没有了,狗也没有了,机器少了一半,全都停着,土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哭。
水生说:“土根,土根。”
土根抬头看看他,点点头,继续哭。水生说:“土根你怎么了?”土根哭得更伤心了。复生走过去踢了土根一脚,说:“土根,哭傻了吗?”土根很惊讶地说:“你也喊我土根?”复生说:“干嘛,你就叫土根啊。如果不喜欢这个名字,去改一个呗。”土根嚎啕大哭。
水生扫一眼就明白了,土根的作坊已经亏没了。
土根说:“我的儿子强生,是个扫帚星啊。”
水生问:“强生出什么事了?”
土根说:“赌钱啊。”
那强生今年已经二十岁,初中毕业就赋闲在家,从村里混到镇上,自觉是个大老板的公子哥,结交的都是附近的闲汉,喜欢打麻将、玩梭哈,不赌不快,逢赌必输。起初是几十元的小彩头,后来成百上千。土根颇有家产,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强生虽衰,志气倒是很高,二十岁就想着接手这座作坊,让土根退休。土根不肯,作坊里乌烟瘴气,不久连工人都吓跑了,土根只能自己干活。
土根说:“早上我让他开车去拿一批原料,我亲自来做,没想到,他半路上去赌钱,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