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掌心覆盖在我含怒的双眼上,他轻声说:“悦容,以后别再这样看着我,哪怕你真的很愤怒很生气,甚至从内心深处怨恨着我,也要装出很温柔的样子,你要告诉自己,你很爱我。”
我沉浸在漆黑的视线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你要自欺欺人,还要我陪着你自欺欺人?”
“只有骗过你自己,才能成功地骗过我,只有骗过我,才能成功地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如果是你的命呢?
他没有回答,用吻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夹杂着药香的唇,拂过我颤抖的唇瓣,好似纠缠了几辈子的哀伤。
早在我离开金陵之前,便断断续续听到军中一些传言,诸如“皇帝幼弱,不能亲政,我等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若拥立郑公为君,再征伐疆土。”
后来我得知,此乃萧晚风的亲信在将士中散播出去的议论,甚至已遥遥传到了东瑜。
自此,长川、金陵包括东瑜,许多将士的兵变情绪皆被煽动起来。
起先我无法理解萧晚风此举的用意,你道他是为了称帝进而策划兵变以夺大经早已名存实亡的江山社稷,所以才散播诸如此类的言论为兵变做准备,但细想起来实在没有道理。萧晚风并非利益熏心见识短浅之人,须知一旦兵变,难免会在史书上留下诟病,史官笔墨一点,说他萧晚风弑君篡位狼子野心,哪怕日后他真的做了皇帝,这条罪状必为后世史学家批判他功过的一笔。
他是个近似完美主义的人,怎么能忍下这样的污点?
直到抵达常州城,一夜间天阙变色,我才明白了他萧晚风之用心,也再一次感受到了,其人之心深沉如海,不可窥测。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
常州城外冒着烈日在两道夹迎的,皆是萧晚风脚下俯首称臣的苟安之辈,哪一个不是昔日叱咤一方的诸侯公卿?东平郡侯、南安郡侯、西静郡侯、北宁郡侯四大郡侯;江东江北三十四州刺史、四十六县太守;龙图阁、翰林院学士、左右仆射等文臣武将将近百人……阜阳王赵敬德领头在先,于马车前拱手笑道:“郑公你可来了,我等已恭候多时。”
萧晚风毫不避讳,携我之手同出马车,道:“王爷与诸位公卿大人怎会在此?”
阜阳王赵敬德道:“为郑公贺喜来了。”
萧晚风淡淡道:“喜从何来?”
阜阳王单手指天,但笑不语。萧晚风好似懂了,又好似不懂,也没再问下去,牵着我的手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常州城。
我企图将手抽回,却被他攥得更紧,那苍白得几乎能看得见蓝色血管的大手,霸道地将我的手包裹的严严密密的。
我暗嗔:“这样不好,不好。”
他俯首在我耳边,这几日常与我这样亲昵,也不管此处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暗哑地低问:“怎么不好?”
我细若蚊声:“大家都在看呢。”
萧晚风笑道:“就是要他们看明白,什么样的人是他们应该奉承讨好的,什么样的人是他们最不能得罪的。”炽热的日光逆在他的头顶,只看得清他的嘴角如钩的笑意,仿佛永远都那么讳莫如深。
我垂眉询问:“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不料他却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当夜于天旭台设宴,萧晚风与我并肩入席上坐,众人下拜,序列陪坐。我隐隐察觉,此宴弥漫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氛。
再观天旭台,竟与北面皇都之天子祭祀祷文的崇瑶台遥遥相对,甚至有凌驾之势。
我熟知常州城本没有天旭台,三年前我出嫁金陵,萧晚风许诺赠我以灿若烟火之物为贺婚大礼,竟以一道炬火将常州烧毁一旦,一则是为向司空长卿示威,二则是为了发泄内心的不快。后来司空长卿收回常州失地,令周逸重建此城,那时只建了一个观星台。再后来萧晚风大举兴兵攻打江北,夺下常州,便将观星台重筑,方成今日之天旭台。
萧晚风说:“悦容,此台是我为你而筑。”我不解其意,他也并未解释什么。
宴至半酣,萧晚风渐有醉意,这时阜阳王离座,行于殿台中央,奉上大礼,竟是传国玉玺。
座下众人皆出列,跪于其下,齐呼:“吾皇万岁!”
萧晚风沉默稍会,随即怒斥众人大逆不道。稍会,翰林院大学士袁金恒出列,奉以天子禅让诏书。古有圣贤尧帝禅位于舜,今有幽帝效仿圣君,禅位于郑公。
一切水到渠成,萧晚风推迟不下,遂顺应天命。
我浅啜杯酒,暗笑何为天命?不过是一场蓄意的谋划,精心的安排。
宴罢,众人皆退,唯有萧晚风仍然高高坐在上座,如执掌天阙的君王。
萧晚风没走,我自然也不能离开,侧过脸斜斜睨他,笑道:“恭喜晚风如愿以偿了。”
金樽在手,他不急不缓地抿下一口,佯装不解道:“悦容何意?”
我说:“你的部下四处散布议论,煽动将士兵变情绪,却非是为了兵变,而是意在震慑后经朝堂。天子年幼,太后无权,闻此消息,何异于四面楚歌?就在天子已成惊弓之鸟时,你只需派遣善辞令者游说,比如你的妹妹萧晚灯,将弓弦轻轻一拉,无需上箭,惊鸟只会上当。这不,天子和太后为安度余生,自愿奉上诏书,你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用背负弑君骂名,就这么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登上庙宇高堂,执掌至尊权柄。晚风之计,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