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鹤亭冷笑一声,依然不失镇定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鹿舞无辜地吐了吐舌头:“干吗这么凶霸霸的,我只是想上来告诉你一声啊,沙陀王可没有背信。”
羽鹤亭冷哼一声,冷冷地看着鹿舞,神情丝毫也不敢懈怠。他自然知道这小姑娘纯洁天真的面容之后的真实本领。
“此话怎讲?”
鹿舞继续笑嘻嘻地说:“你还猜不出来吗?因为勾弋山还是勾弋山,灭云关还是灭云关——沙陀现在正心急着找你算帐呢……”
怒火从羽鹤亭的五脏六腑里如一道烟云直冲上来,几乎冲破天灵,但他毕竟老辣,硬生生将它们压了下去,声音沉甸甸地问:“你没有把石头交给他?沙陀药叉没有炸掉灭云关?那这滚滚烟尘从何而来?”
“灭云关多远啊,那还不把人跑死!”鹿舞嘻嘻地笑着说,“我懒呗,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把它给用了,是叫黄土崖还是什么崖,腾起的灰土好大,声音也很大,差点把我耳朵都震聋了,呸呸呸,当真是讨厌得很。”
羽鹤亭自然知道情形没有如此简单,龙之息的运用精妙和复杂,不是几十上百名的顶尖术士一起施法,绝不可能让它爆发自己所有的力量。而能调动手下做到这一点的人,宁州之上,除了八镇之主,或是沙陀,再没有几个人了。
他自诩智计百出,此刻却不知所措,瞬间觉得周身空落落地,不由得苦笑起来:“我左躲右躲,没想到还是落入了铁问舟的圈套。你是铁爷的人吗?”
鹿舞不答,自顾自地走近平台边缘,拍着手跳着说:“哇,这里好高啊,比我住的朱雀门还高,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勒。”
羽鹤亭猛地后退了三步,拉开与鹿舞的距离,哼了一声,青森森的长剑出鞘,横在胸前。
他自然知道鬼脸不在,自己绝不是这小妖女的对手,就算能从她手中逃生,城外的十万沙陀还在虎视眈眈,他距离全盘俱负只有一线之隔了,但羽鹤亭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鹿舞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哎,这些神像是用金子铸的吗?那该有多重啊。”
羽鹤亭的脸轻轻地颤了颤,突然发觉耳朵旁传来沉重的呼啸声,那是钢刀划开丝绸的声音,只是要比它响亮上千倍!
他微微侧头,就在眼角里见到上百道萤火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轨迹。
不仅是他。城墙上所有的羽人都被这些空中的光点所吸引,他们都被这如同上天所展示的预兆所震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起初只是上百点微弱的光芒,它们在空中交错着缓缓上升,仿佛只是在这上升阶段就要耗去无穷无尽的时间。突然之间,弧线向下滑落,它们的速度也瞬间变快。
点点的萤火在羽人们的眼里急速变大,现在可以看出那是巨型投石车抛出的大火球了,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凶恶猛烈,在空中急速滚动,直到变成不可思议的巨大火球,才发出“吼”的一声,仿佛突然下坠似的撞在坚固的石墙或者脆弱的房屋上。
落地的每一颗火球都在空气里激起了圈圈的波纹,四处荡漾,相互撞击,让大地摇晃,让古老的城市如战钟轰鸣。这些火球或者直接撞击在厚实的城墙上,把自己撞得粉碎,喷溅开大团的火,并在上城的石头胸膛上留下可怕的淤伤;或者擦过女墙,把城头上搭着的木战棚和人的碎片高高抛入空中,再洒落在城下的士兵头上;或者高高越过城墙,落在后面的建筑物顶上,炸起无数碎裂的火焰,瓦片泥尘四下飞散;或者落在街道,随后沿着陡坡不可阻挡地冲击、滚动,一路播撒下火的灾祸。它们流动到哪里,哪里就会熊熊燃烧起来。上城四下里瞬间都可看到起火,厌火城那些骄傲的羽人士兵就在这些火里乱窜。
羯鼓声如闷雷滚过水面,上百名赤膊上身的蛮子抡着大锤,随着鼓声嘿约一声砸开扳机。
那些巨大的抛石机身是用柞木扎成的,炮梢则用整根的柘木制成,材质坚韧,长有二十八尺。每五十人才能操作一辆这样的抛射车,除了点燃的火球外,还可以发射碎石弹。定放手们用大锤子砸开木扳机时,悬挂的重铁就突然落下,炮梢末尾的甩兜在地上拖出了深深一道沟渠,随后甩上天空,长长的炮梢弯曲成令人担心的弧线,末端划成一道圆,两个铁环在铁蝎尾上脱开时,火球就“呼”的一声滚上墨黑的高空,在那里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丽的亮线。
蛮人的抛石一波接着一波,火球在墨黑的天空中拖出的明亮轨迹很快拉成一张交织的大网,笼罩在厌火上城上。
上城那些漂亮挺拔的高楼在这样的火雨中发出了可怕的悲鸣,它们经历了上百年风雨,如今却纷纷破相、毁坏、崩塌。高大的格天阁银顶太过招摇,被蛮人集中火力轰击了一阵,中了两发抛石,飞扬如大鸟的檐顶登时塌下了一大块,如同巨大的折断的翅膀,带着火光坠落下去。它那银光闪闪的屋顶上开始冒出不祥的火苗。雪一样的火尘和灰烬四散飘飞。
羽鹤亭知道雨羡夫人还待在顶楼里,但此刻哪里还顾及得上。羽鹤亭脚下的平台猛烈地摇动,十二尊雕像也随之抖动,在如雪般飘落的火灰烬里发出不甘寂寞的嗡嗡声,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
羽鹤亭惊疑未定,城外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呼喊声,如同抑扬顿挫的吟唱,回荡在厌火上空,随后另一个类似的高音加了进来,只是距离更远一些,一个接一个如是的高音次第拔起,如同波浪传播到远处。
羽鹤亭汗如雨下,将要命的鹿舞都抛到脑后,踉跄着奔到栏杆边,向下望去,只见沙陀的十万大军突然矮了一截。所有的蛮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他们在接受合萨的祝福。与蛮子们交过多年战的羽鹤亭自然知道,那是这些野蛮人即将发起最后总攻击的预兆。
合萨的祈福声如烟雾飞散而去,突然从蛮人们的阵地上爆发出的一阵可怕的声浪,那些攻城车开始越过阵列向前移动。木头车轮承受着重压,隆隆向前推进,就如同大象或者巨犀穿越矮草丛。每一辆车的两侧各有一排六根横向木杆,五十名轻装的大力士推着它前进,他们依靠头上斜钉着一排盾牌做保护,羽人的箭虽然凌厉,也难以穿透这些保护。
车后面的入口处站着一名百夫长,大声呼喝指挥,同时将车下一队队身着链子甲,手持长弯刀的沙陀虎贲精兵拼命地往车上拖去。这些蜂拥而上的虎贲甲士在上车时都会被兜头泼上一盆水,再被推上陡峭的楼梯,挤站在与城墙同高或更高的平台上。这些平台前都树有一道木屏,外面同样蒙以厚厚的生牛皮。这些勇猛的武士就持着利刃,紧张地瞪着前方,只等待木屏放倒,变成登城通途的一瞬间。
它们的模样笨拙,即不能转弯,也不能后退,但这些蒙着厚厚的牛皮的危楼一旦逼近城墙,就能展现出惊人的威力。蛮人士兵可以在高过城墙的平台上向下居高临下地射箭,而下一层的士兵如果能源源不断地冲过吊桥,在城墙上与羽人展开血战,就能在不擅长近战的羽人镇军中占据上风。
两侧的散兵或抬着钩援,或抬着飞云梯,也随之如潮水般冲上。他们都遮蔽着厚厚的盔甲,将盾牌顶在头上,从城头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粒粒头盔和圆形的盾牌组成的海洋,汹涌地逼近而来。
守卫上城的厌火镇军也是久经战阵的羽族精兵,在突如其来的抛石雨中虽然惊惧万分,还是极快地布好防务。在从沙陀围城的震惊中惊醒过来后,他们依靠着坚实的白色城墙,心中逐渐镇定下来。沙陀兵逼近城墙的时候,那些如雨般抛洒到头上的火球和碎石弹停止了,羽人却依然龟缩在石墙和战棚,静静地听着城墙外的鼓声和隆隆的脚步声一点点地逼近。
直到这些声音靠到足够近,要把所有紧绷的神经一起绷断的时候,这些九州大地上最好的弓箭手们才随着一声梆子响,同时从女墙和雉堞后面探出头来,朝下面如潮水般涌来的蛮子兵射出一排排利箭。秘术师在箭上附了法术,它们飞到半空中,就会变成一道道锐利的火焰,对蛮人惯用的厚牛皮蒙皮和皮甲都会带来致命的损伤。
沙陀人一起立定脚步,缩起身子,尽量挤靠在一起承受这阵火雨的侵袭,但从盾牌的缝隙中穿入的火箭还是射倒了一拨人。这批冒着火的尸体还未及倒地,密集的盾牌中已经游鱼般冒出一排沙陀弓箭手,拉开大弓向上回击一排羽箭,他们甚至不抬头看一眼自己的箭落到何方,随即又钻入盾牌下躲藏起来。两边的箭如飞蝗,交织往来,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带去了死亡的呼啸和阴影。
攻城车冒着密集的火箭贴近城墙时,迎接他们的是弩台上呼啸而至的铁翎箭,这些铁翎箭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细,能摧枯拉朽般穿透厚木板和生牛皮,将躲藏在移动堡垒里的蛮人成串地钉在一起,飞出车外。
空气中弥漫着腥冷的鲜血气味,蛮人忍受着惊人的损失,步步挨近。他们发现临近城墙处有一道斜陡坡让笨重的车子难以靠近城根。车上的士兵只能跳下去,冒着如冰山迸裂而下的矢石,在车前挖掘一条可以让攻城车靠近的通路。
沙陀步兵则冲到了城墙下,他们架设起飞云梯和钩援,先头部队蚁拊而上。这些先头部队,都是沙陀中最野蛮最能豁得出性命的精壮汉子,脸上画涂着狰狞的花纹,甩掉笨重的盔甲,挥舞着大刀或铁骨朵攀爬而上,指望能跳上垛口,和不擅近战的羽人展开肉搏。
依托高墙的羽人们则不慌不忙地抽开杠杆,让带着尖刺的檑木和狼牙拍从墙头跳跳蹦蹦地滚下。檑木上密植的逆须钉只要擦过就能把人扣挂在上面,一路翻滚成涂抹在白色城墙上的红色肉酱;狼牙拍像张遍布利齿的铁床,凌空下击,一下就能拍死四五人;铁鸱脚飞入密集的人群,再重新飞上城头,如同苍隼在鸟群中扑击盘旋,每一来回都钩断周围人的胳膊和大腿,让它们四散飞入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