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心探究魔法要领斗室试验咒语失灵Ⅰ
证据自两个不同方向朝我涌来,犹如两个敌对的集团的两支军队,我也很容易向我的理性运行的天平的某一端倾斜过去,因为在两端的量杯中,我都可以投放愈来愈新的思索与评断的砝码。
从一方面去看,许多证据在表明,我那可怖的夜会飞行不过是一场梦中幻象,那梦幻乃是由我抹遍全身的、毒性剧烈的油膏蒸热身体所生。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其中的那件风衣,它被压得皱巴巴的,被揉得失去了原形,正像一个人的身体持续地在它上面而肯定会弄成的那样。我身上并没有一处留下那夜间旅行的痕迹,尤其是在脚下并没有哪儿被划破,或者是被擦伤,但赤着脚板在绿草地上跳舞,在森林中奔跑,总是少不了这类伤痕的。最后,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在我胸口并未发现那被羊角刺扎出的标记,那标记,要是按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本是大师列昂纳尔德在我身上刻下的是魔鬼的永恒烙印。
从另一方面去看呢,我的这些回忆本身的关联性与逻辑性,远远超出了通常对梦境作追忆时的那种情形,记忆之神向我通报了有关魔鬼聚会、游乐与戏耍的这样一些细节,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而我要是把它们捏造出来也没有丝毫的根据。除此之外,我完全清晰地想起来,我当时参加那些女妖们的轮舞时是以肉体加入,而并非以精神参与,即便相信人在生前其精神与肉体已可分开,像神一样有洞见力的柏拉图曾挺乐意确认这一说法,不过大多数哲学家对此说都是深为怀疑的。
最后,我脑子中冒出了一个主意,这是解决我的疑惑的一个可靠的办法。如果我所见到的一切确是现实,那么,莱娜塔在对我行骗之后,跟着我也去做那高空飘飞,而她现在要么仍在屋外踟躇,要么也是像我这样疲惫不堪地躺着——不过,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想着,那股愤怒与嫉妒又涌上心头,在这种坏心情又发作之际,我匆匆地对自己的姿态、头发都作了一番整理,急忙去穿衣服,这事现在对我成了一种相当艰难的行动,因为我的双手还在哆嗦,眼前仍发黑。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已站在回廊里,那儿清新的空气直涌入我的胸口,使我多少苏醒过来,于是,我怀着怦怦怦直跳的心脏,打开了莱娜塔的房门。莱娜塔平静地睡着,躺在她那高床上,周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也像我那样度过了这一夜,也不曾有那油膏的气味,只要有那种气味,那它也就会披露,她也曾诉诸那神魔般的抹擦所创生的法力。
这一难以驳倒的证据,在那个时刻倒是有利于让我作出这样一种推断:我昨夜并未离开梦境领域。固然,断定我在夜间的行为与言语——就是由于那些言行,我毁掉了自己灵魂的永恒拯救——只不过是一场梦幻,这倒挺让我高兴的,但是,那时占据我心头的还不是这种高兴,而是那令人抑郁的羞愧。让我感到万分耻辱的是,我未能成功地完成莱娜塔的委托,未能闯入魔王的宝座,尽管这事并不太难,看上去,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办到。与此同时,我还寻思,我那场梦是天赐而降,或许,还是魔鬼亲自赐降的呢,魔鬼又想对我的软弱无力加以嘲笑且作弄一番,这一想法使我蒙受沉重的打击,犹如挨了那侮辱性的一耳光,也就在我凝视正睡着的莱娜塔那同一个瞬间,一个决定在我心中萌生并当即成熟,这个决定后来就在即将到来的好几周里统帅着我的行为:试图以自己的力量与那黑暗的精灵们展开公开的搏斗,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已经与这些精灵相遭遇,它们到目前为止一直是任性地耍弄我,犹如抛耍一只球。
这时候,莱娜塔被房门启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弄醒,微微睁开了眼睛。于是,另一种情感——欲忏悔一番,欲去坦白我曾疑心莱娜塔对我行骗这件事情的冲动——迫使我急速地扑向她的身旁,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对她倾诉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心里话:
“莱娜塔!亲爱的!我感谢你!你将宽恕我吧!”
莱娜塔正在梦境中走出来,起初也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她回忆起那一切,就迅速询问起来:
“鲁卜列希特,你去了吗?你看见了吗?你问了吗?他回答了什么?”
这些硬邦邦的问题,让我感觉到,莱娜塔根本就没有把我、把我这个由于困顿与折腾而身心憔悴的人,放在她心里。她一心所思念的只是她自己的那个亨利希,不过,这些问题则多少使我清醒过来。我回答她说,她那油膏原来并无什么效力,它仅仅使我昏沉沉睡去,仅仅给我呈现那狂欢夜会的幻象,而不是真正地把我载运到女妖们在欢庆自己节日的地方。但说到这里我赶紧补了一句,声称我的失败丝毫没有削弱我的斗志,而是相反,更加坚定了我向目标奋进的欲望,如今我正在全身心投入,努力寻找更为有效的途径,好好利用地狱的威力。当时我就想在莱娜塔面前更详尽地表达我的想法,可是她执拗地要求我先把我的奇遇讲给她听听。于是,我只好对她的心愿做出让步,我得向她复述那一切情景,复述那种我觉得是一场挺糟糕的梦的情形,这几乎是与我的意志相悖的事。不过,在这复述中我隐瞒了两个场景:一是我面对萨拉斯卡的诱惑而不能自持;一是莱娜塔本人的形象也在其他夜间幻象中对我露面。莱娜塔把我的这番回忆看成是完完全全的现实,她根本不同意我所说的这仅仅是幽灵的看法,她断然认为,夜间盛宴的主席是对格耶尔德村的那个巫婆之言给予了肯定。但是,作为对她的回答,我只是报之一笑,我嘲笑莱娜塔,也嘲笑自己的那种飞行。我说,倘若这一切真是现实,那么,这是荒唐的现实;倘若这一切真是梦境,那么这是虚伪的梦境;倘若这一切真是预见,那么,从这预见中是绝对推断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们不得不很快就中止了我们这场争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克服的疲乏与已近极限的困顿,这是夜间承受那么多又那么沉的印象的结果。浑身酸痛,脑子疼得就要裂开了,疼痛把我打倒了,甚至使我躺到床上去了,这一天中余下的时光我都是在半昏半迷的状态中度过的,在那种昏迷中狂欢夜会的场景与形象,犹如一个不停地转动着的轮子在我的目光中旋转:裸体的女妖、无手的恶魔、狂舞、盛宴、亲热、大师列昂纳尔德。我现在还记得,当时透过梦境我看到,莱娜塔时不时地走近我的床头,把她那冰冷的手放到我滚烫的额头,那时我觉得,她这些情不自禁地显示出一股温柔的手指一旦触及我的脑袋,便立刻根除了我的全部疼痛。
次日清晨,我一觉醒来时又像往日那样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可是我发现,自己昨日作出的那个决定在心底已孕生出坚实的根基,已萌生远远地伸展开去的枝叶,犹如一棵小树苗,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已长成印度的大菩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动,但完全明确地向莱娜塔断言:我已打定主意去钻研魔法,因为我看不出还有别的方式可为她效力,而她正期待着我拿出什么绝招来。我补充道,当你像一个贫寒的求情者向债主讨饶时那样去求拜魔鬼时,你得到的不可能很多,因为魔鬼,看上去也只听从那些像主人对待奴仆一样居高临下地命令它的人的话;我还声言,一般来说当以知识的力量去攻入魔鬼的世界,而不应凭借占卜算命星相之类令人可疑的妖道魔法的魅惑之术。在作这样的补充时,我当即又在莱娜塔的面前,把整个探索神魔鬼道的科学的学术进展给勾勒了一番,诸如魔法学、恶魔学、卜相学,等等。
莱娜塔非常入神地听我讲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来率先将我引入恶魔世界的她,这时却对我声称,她本人绝对地反对我的这一提议,并且毫不迟疑地、也相当令人信服地把我所欲一试的这件事情的全部困难与全部危险都向我一一展示出来,她甚至认为此举整个儿是不必要的。进而,她还对我说,钻研魔法这事需要许多年月,需要一定的知识准备,那些隐而不露被深深珍藏着的奥秘是从不信赖什么书籍的,而只是经那些特选者之口,从老师到学生一代又一代口传下来。最后,她声言,她将不接受我这样的牺牲,她将把我的诺言归还与我。但是,我对她所陈述的这些理由都有异议:我说,作为一名骑士,我是不能放开一切可以寻思出来的、对拯救她有用的办法,而不去利用一下就抛开一位女士的。对于一个有心人,一个心明眼快的人,那隐现于魔法学著述的、字里行间的一些暗示,就已足矣;我欲企及的并非那被禁闭的知识领域里的所有奥秘,而仅仅是获取那对达到很实际的目标有用的某些情报,以及诸如此类驳击她的论点的话语。
从这番交谈中,莱娜塔分明看出我是不想让步的,于是,她试图来吓唬我,她向我披露了她自己与魔法过从甚密时的心得,当时她大约对我道出了这样一些东西:
“鲁卜列希特,你不了解你欲涉足的领域。那里除了恐惧别无其他东西,法师们——这乃是一些最不幸的人。法师生活在令人痛苦的死神随时随地的威胁之中,只有凭借毫不松懈的活动与意志的极度紧张,方可将那凶猛的精灵制服住,那些精灵可是随时准备好了欲用其兽牙把法师撕咬成碎片。整整一大帮虎视眈眈的怪物暗中窥视着法师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着他是否遗漏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放松了什么细微的警觉,只要有机可乘便凶猛地朝他扑将过去,你设想一下那种玩狗者或戏蛇者,他没日没夜地呆在那关着疯狗、或毒蛇的笼子里,而他的钢鞭一举起,烙铁一按下,只会招惹起那些动物更为膨胀的凶狠劲——法师就过着这种日子。作为这种无休无止的磨难的一种犒赏,他得到的却是被奴役,那迫不得已地服役于一些卑劣的魔鬼,那些魔鬼知识并不渊博,远非无所不能,反倒总是狡猾奸诈,随时准备去干背叛以及任何龌龊不堪的勾当。”
莱娜塔的这些异议让我觉得十分甜美,犹如那穿过雨天的一束阳光,因为在这里,我头一回看出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心,但我还是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准备同意那一切正是这样,但恐惧还从未束缚住我的手脚。凶恶的精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但它们失落了上帝那高洁的品德,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物象那样,除了个人的与造物主那强大无比的意志力之外,那些精灵也不可能不服从自然规律。所要做的事仅仅是去认识这些规律,我们会有能力去驾驭这些恶魔的,犹如如今我们利用风力去推动轮船的运行。毫无疑问,风要比人强大无数倍,有时风暴还会将船掀翻把它摔成一块块碎木片,但是在平日里船长总还能把他的货物运载到码头。我清楚,当我在风暴中,在九级风中还鼓起风帆前行时,我会给我们的轮船,给坐在其中的你,招致一些很大的危险,但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