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丝周日早上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满是各种管线的影像——错综复杂的大小水管,从一般住家,从餐厅,从电影城,从购物中心,一路迤逦而行,从四十层高的办公大楼往下延伸,每经过一层都有更多管线与之会合,再往下,直达城市地底,汇入那无比巨大庞杂的地下网络。比起任何语言,它们让所有人更加密切而亲昵地结合在一起,唯一的目的竟是要带走那些自我们体内、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下身及冰箱底层的保鲜盒里排除出去的废物残渣。
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呢?
她相信自己以前就曾想过这个问题,就像很多人都曾想过为什么飞机无须振翼就能浮在半空中那样,不过是种模模糊糊的臆想。但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起身,坐在空荡荡的床上,大卫和麦可在楼下的前院里玩威浮球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她既焦虑又好奇。究竟去了哪里?
总该有个地方。那些肥皂洗衣粉洗涤精的泡沫污水,那些用过的卫生纸,那些酒吧马桶里的呕吐物,那些咖啡渍血渍汗渍,那些从长裤折角清出来的积尘、从领口搓下来的污垢,那些从盘底刮下来再冲进处理机绞碎了的冰冷剩菜,那些烟灰烟蒂,那些屎尿,那些从腿上颊上下巴胯间刮下来的毛发胡楂——夜复一夜,它们和成千上万类似甚或相同的东西会合,她想,然后经过那些阴湿污秽的地下通道,往另一个更巨大的地下通道与更多同伴会合,再往……往哪里去?
以前或许是去了海里,但现在应该不能这么做了吧?是这样吗?这样太不环保了吧。她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读过有关污水处理压缩还是净化之类的文章,还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如果是电影就算了。电影里头净是些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总之,如果不是去了海里,又会是哪里?如果真是去了海里,那他们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做?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吗?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再度浮起那些错综复杂的管线和那些垃圾秽物的影像。她依然没有答案。
她突然听到威浮球的塑料空心球棒敲到球的清脆声响。她听到大卫大叫了一声“哇”,然后是麦可的欢呼,伴随着一阵同刚刚的击球声一样清晰洪亮的狗吠。
瑟莱丝又躺下了,这才想起自己不但赤裸着身子,而且还一觉睡过了十点。自从麦可学会走路后,这两件事就很少发生,如果曾经发生过的话。她感到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然后沉淀在她的胃里。她想起自己凌晨四点的时候跪在厨房地板上,亲吻着大卫胸前那道伤口周围的肌肤,品尝着从他毛孔里涌出来的恐惧和荷尔蒙的味道;先前那些关于艾滋病和肝炎的忧虑全让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掩盖住了,她只想品尝他肌肤的味道,只想尽可能地接近他拥抱他。她任由浴袍滑下他的肩头,任由自己的舌头在他胸前滑行搜寻,任由自门外长廊窜进来的寒意袭上她只穿着剪短的T恤和黑色短裤的单薄身子,任由它袭上她赤裸的脚踝和膝盖。恐惧让大卫的皮肤沾上了某种苦中带甜的味道,而她只是让自己的舌头自他胸前的伤口往上滑行,直抵他的咽喉;她用双手捧着他昂然勃起的胯间,聆听着他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她想尽可能地延长这一刻,他肌肤的味道,她体内突然涌出的力量;她缓缓起身,朝他包围过去。她用舌头急急地朝着他的舌头探去,双手自他脑后紧紧地揪住他的发根,想象自己正在把他体内因为这次事件而造成的苦痛吸吮出来,吞进自己体内。她捧住他的头,身体极力贴住他的身体,直到他褪去她身上仅剩的T恤,整颗头埋在她双乳间,而她则用下半身磨蹭挤压他的下腹,要他不住地从喉底释放出阵阵呻吟。她要大卫知道,这就是他们,这两具相互挤压交缠的肉体,这气味这需要这爱,是的,爱,一旦知道自己曾经差点儿就失去他了,她爱他更甚于以往,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深爱着他。
他咬她的乳房,弄痛了她,死命地吸吮扯拉,她却愈发挺身将自己往他口腔深处推送,迎向更多的疼痛。她甚至不介意他从她身上吸出血来,因为他吸吮着她,他需要她,十指深深地掐进她背后的皮肤,将一切恐惧释放进她的体内。她愿意承受这一切,接收他的痛苦,再为他吐出来,然后他俩将变得更坚强,前所未有的坚强。她对此深信无疑。
她刚刚开始和大卫交往的时候,他俩之间的性爱狂野蛮横;她常常带着一身青紫色的咬痕和抓伤回到她与萝丝玛丽同住的公寓里,一身的伤和彻骨的疲倦——在她的想象中,应该只有吸毒成瘾的人在两次用药之间才感受得到这种刻骨铭心的倦怠。但自从麦可出生后——嗯,应该说是自从萝丝玛丽第一次被诊断出癌症于是搬进来与他们同住后——瑟莱丝和大卫的性生活便渐渐陷入了那种无数喜剧电视不厌其烦再三以之为题的让已婚夫妻索然无味的固定模式。通常不是累得提不起劲来,就是得提心吊胆以防小孩突然闯进来,只好草草了事:敷衍的前戏,或许来段口交,然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到后来,这正题甚至也愈来愈不像正题了,最多就是一小段用来打发气象报告和杰·雷诺的深夜脱口秀之间的广告时间的插曲。
但昨夜——昨夜那种迸发的热情却犹胜当年,让她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被那种久违的倦怠感彻底击垮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外头再度传来大卫的声音,要麦可专心一点儿,妈的,你给我专心一点儿,然后她才终于想起那件从刚才——在她想起那些排水管线,想起昨夜厨房地板上的疯狂性爱之前,甚至可能在她今晨终于爬上床之前——便一直在她心底纠缠的事情:大卫在撒谎。
从一开始在浴室里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但她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后来,当她躺在厨房的塑料地板上抬高臀部以迎向大卫的冲刺时,她又知道了一次。她看着他那微微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任他将她的大腿抬高,要她夹住他的腰臀;就在她迎向他的进入的一刹那,她突然清楚无比地了悟到:他的故事根本说不通。完全不通。
首先,谁说得出“要钱要命你自己选,我他妈的随便你”这种可笑的话啊?这分明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嘛,她在浴室里刚听到时就这么觉得了。就算歹徒事前真的练习过,临场也不可能说得出来。绝对不可能。瑟莱丝十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在波士顿公园被抢过一次——一个肤色很浅的混血黑人,手腕干瘦,棕色的眼睛目光飘忽不定,在那个阴冷昏暗的傍晚突然从杳无人迹的小路旁跳出来,用一把弹簧刀抵住她的大腿;她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那双空洞冷酷的棕色眼睛,便听到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把钱拿出来!”
薄暮时分,公园里空荡荡的,除了周遭那些让十二月的寒风剥光了的树外,就只有二十码外的铸铁栅栏另一边的碧肯街上有个行色匆匆急着返家的生意人。瑟莱丝感觉抵在自己牛仔裤上的那把小刀又往下陷了一点儿,但年轻的歹徒似乎还无意伤害她,只是加大了手劲;她闻得到从他口鼻呼出来的腐臭味和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她顺从地掏出皮夹,递了过去,却始终避开那游移的目光,一边奋力咽下那股毫不合理的感觉——歹徒似乎有不止两只手臂。那人接过皮夹,顺手往外套口袋一塞,说道:“算你运气好,老子今天赶时间。”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往公园街那头晃过去,不慌不忙。
她从许多女性友人那边听到过类似的故事。男人,至少是这个城市的男人,很少听说被抢,除非是自找的;但这对女人来说却是家常便饭。被抢被强暴的阴影随时都在,但无论如何,她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歹徒说得出这么完整漂亮的句子来。他们哪有这闲工夫。下手讲究的就是不拖泥带水;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然后在有人放声尖叫之前扬长而去。
再有就是歹徒一手拿刀一手出拳的问题。这么说吧,不管那歹徒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既然要拿刀当然是拿在常用的那只手里;好,问题是,谁会拿不常用的那只手出拳打人啊?
是的,她相信大卫昨夜不幸遇上了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是的,她也相信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寻衅惹事的人。但……但他的故事也确实有漏洞,有一些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地方。这就有点儿像是要解释你的衬衫里侧为什么会出现口红印一样——就算你真的不曾背叛过你老婆,但你最好还是凑出一个说得过去一点儿的解释,否则叫人有心相信你都难。
她想象两个警察站在他们家的厨房里,问他们一堆问题;在无情的目光和反复的询问下,她很确定大卫一定会崩溃,再也没法自圆其说。就像她当年询问他有关他童年的事一样。她老早就听过那些传闻;平顶区基本上就像是个被包围在大城市里头的小镇,大事小事都会在街坊间口耳相传很久。她那次之所以开口,主要也是想让大卫知道,不论他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堪的事情,他总是可以告诉她——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儿子的母亲——让她来为他分担一切。
然而他却露出一副完全被搞糊涂了的模样。“哦,你是说那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那一天,我和吉米还有另一个玩伴,呃,西恩·狄文,正在一起玩。嗯,你应该知道他嘛。你帮他剪过几次头发,有没有?”
瑟莱丝是有这个印象。他好像是个警察还是警探之类的,不过不是市警局的就是了。他很高,满头卷发,声音低沉,很有威严。他和吉米·马可斯都有那种天生的自信——那种通常只在长得很好看或是甚少为旁人的质疑所动的人身上才看得到的自信。
她无法想象大卫和这两个人在一起,即使是小时候。
“哦。”她说道。
“然后我上了一辆车,几天后就逃出来了。”
“逃出来。”
他点点头。“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