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前进。
有一点轻微的西风吹了过来,树叶簌簌作响;掩护了五十个人的喘息声和五十双毡靴的沙沙声。菲利普开始感到紧张了。当他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现时,看来有点奇思异想。他默默地祈祷着成功。
大路弯向左侧,接着,闪烁的灯光隐约地照出了一座木棚,一堆未完工的石方,一些梯子和脚手架,而背景是一片昏黑的山坡,被采石的白色创面损毁了外形。菲利普突然想到,不知睡在木棚里的人有没有养狗。如果有狗,菲利普就会失去出其不意的功效,整个计划就要打折扣。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全体人员都轻轻地走过了木棚。菲利普屏住呼吸,随时等待着会有狗叫。但实际上没狗。
他把大家带到脚手架底下站住,为他们如此安静而骄傲,即使在教堂中要人们不出声都很难。也许他们太害怕,不敢出声了。
建筑匠汤姆和黑脸奥托开始悄悄地把采石工部署在工地周围。他俩把他们分成了两组,一组集合在地面的开采面附近,另一组爬上了脚手架。他们都各就各位之后,菲利普用手势指挥修士们围着工匠们或站或坐。他自己离开大家,站在木棚和开采面中间。
他们的时间算得很准,菲利普最后站好位置后不久,天就开始亮了。他从斗篷里取出一支蜡烛,从一个灯笼里点燃了蜡烛,然后面对众人,举起了蜡烛。这是事先商妥的一个信号。四十名修士和见习修士都掏出了蜡烛,分别在三只灯笼上点着,那效果非常吸引人。晨曦照亮了由默不做声、鬼影般的人们所占据的采石场,每人手中都举着一个小小的忽闪的亮光。
菲利普再次面对着木棚,那里还没有动静。他定下心来等候。修士们擅长待着不动也不出声,几小时站着不动是他们每日生活的一个部分。工匠们却不大习惯这样,他们待了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了,交错移动着双脚,并且还互相耳语着;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也许是喃喃的低语声,也许是越来越亮的光线,惊动了棚里住的人。菲利普听到有人咳嗽、吐痰,接着是门里面抬起门闩的咔嗒声。他举起一只手,示意绝不要出声。
木棚的门砰地打开了,菲利普的手还悬在空中。一个人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菲利普从汤姆的描述中知道他就是夏陵的哈洛德,那位采石匠师。哈洛德起初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情况。他靠在门框上,又咳嗽起来,是那种肺中吸进了过多的石头粉尘的人的吭吭唧唧的咳嗽声。菲利普把手放下。在他身后的一处地方,领唱人起了个调,全体修士立刻开始唱起来。采石场立刻飘荡着怪异的和声。
这一切在哈洛德身上产生了令其失魂落魄的效果,他的头伸着,犹如被一根绳索牵着。他的眼睛大睁着,他的下巴下垂着,望着在他的采石场上似乎由魔法带来的鬼怪般的合唱队,从他张开的嘴中迸出了一声喊叫,他跌跌撞撞地退回棚屋里。
菲利普的脸上涌起了满意的微笑,这个开场不错。
然而,这种超自然的恐吓不会延续很久。他没有转身,只是再次举起手,挥了一下。随着他这一信号,采石工们动手干活儿,铁器敲打石头的铿锵声和着合唱的节拍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木棚的门口探出两三个面孔,畏缩地窥视着。那些人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们看到的不过是普普通通活生生的修士和工匠,不是什么幻影或精灵,于是便迈步走出木棚,好看得清楚点。两名武装士兵也出来了,一边扣着佩剑的腰带,一边站着呆望。这时对菲利普是非常关键的,那两名士兵会做什么呢?
他们俩那副模样——身材高大,满脸胡子,浑身脏污,腰带上佩着剑,挎着刀,身上套着沉重的皮马甲,把菲利普带回了栩栩如生、明如水晶的记忆中:当年他六岁时,有两个士兵冲进了他家门,杀死了他父母。他突然而意外地被悲痛所刺伤,想起了几乎记不起的父母的惨死。他厌恶地瞪视着珀西伯爵的手下,他其实并没有看见他们,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长着歪鼻子的丑男人和一个胡子上沾满血迹的黝黑男人;他满腔气愤与厌恶,怒气冲冲地打定主意,这种没有心肝,不敬上帝的下流胚,非打败他们不可。
有一阵子,他们什么也没做。伯爵的采石工们渐渐走出了木棚。菲利普数着他们:一共十二名工匠外加两个士兵。
太阳钻出了地平线。
王桥的采石匠已经挖出了石头。如果那两个士兵想阻止他们,他们就得对围着工匠构成保护圈的修士们动武。菲利普事先打了赌,两个士兵在对祈祷的修士下手时,会犹豫的。
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估计错,他们确实在犹豫。
那两个留在后边的见习修士,此时赶着马车到了,恐惧地四下张望。菲利普用手势向他们示意停车的地方。然后他转过身来,与建筑匠汤姆的目光相对,点了下头。
这时已开下了好几块石料,汤姆指挥一些年轻的修士把石料搬起来,抬到车上。伯爵的人蛮有兴致地看着这一新进展。石头太重,一个人抬不动,只好从脚手架上用绳子放下来,再用担架抬过地面。第一块石头抬进车子后,那两个士兵凑到哈洛德跟前。第二块石头放进了车子。那两个士兵从聚在木棚门口的人群中出来,朝车子走过来。一个见习修士,菲勒蒙,爬上车,坐到石头上,满脸轻蔑的样子。勇敢的小伙子!菲利普想,但他心里还是恐惧的。
两个士兵走近了车子。四名刚刚抬了那两块石头放到车上的修士,站在车前,构成一条封锁线。菲利普紧张了。士兵站住脚,与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把手放在剑柄上。大家都屏住气看着,歌声停止了。
菲利普想,他们一定不能对手无寸铁的修士拔剑相向。他跟着又想,对这两个惯于在战场上厮杀的又高又壮的汉子来说,把尖利的剑锋插进他们丝毫不必畏惧,甚至无法对他们报复的人,实在再容易不过了。然而,随后他们一定也想到了杀害上帝的仆人会有遭到天谴的危险。即使像他们这样的恶棍大概也懂得,他们会在最后审判日站在那儿候审。他们害怕那永恒的烈火吗?也许;但他们也怕他们的主人,珀西伯爵。菲利普猜测,他们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能不能想出什么适当的借口,向伯爵解释为什么不能把王桥的人挡在采石场外。他看着他们手按佩剑,在几名年轻修士面前迟疑不决,想象着他们正在掂量着得罪珀西和对抗上帝的愤怒的危险。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下,一个人摇了一下头,另一个耸了一下肩。他俩一齐走出了采石场。
领唱人起了一个新调,修士们齐声唱出胜利的颂歌,采石匠们也发出胜利的呼喊。菲利普满心松快。刚才有一阵子好险啊,他怎能不发出高兴的微笑呢。这个采石场是他的了。
他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朝车子走去。他拥抱了那四名面对士兵的修士和两名赶车的见习修士。“我为你们感到骄傲,”他热情地说,“我相信上帝也会为你们感到骄傲的。”
修士和工匠都互相握手祝贺,黑脸奥托走到菲利普跟前,说:“干得真棒,菲利普神父。你是个勇敢的人,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上帝保佑着我们,”菲利普说。他的视线落到围在木棚门口站着的那一伙伯爵的采石工身上,他们个个垂头丧气。他不想与他们为敌,因为他们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珀西就会利用他们进一步惹麻烦,他们总是一种危险。菲利普决定和他们谈谈。
他挽着奥托的胳膊,带他到木棚跟前。“上帝的意志今天体现出来了,”他对哈洛德说,“我不希望有任何伤感情的事。”
“我们失业了,”哈洛德说,“这就是件伤感情的事。”
菲利普突然想出一种争取哈洛德的人的办法。他脱口说道:“你们只要愿意,今天就可以回到采石场工作。帮我做。我把你们全雇下了。你们甚至用不着搬出你们的木棚。”
哈洛德对这一转机完全没有想到。他惊呆了,后来才镇静下来,说:“工钱怎么给?”
“按照统一标准吧,”菲利普干脆地回答,“工匠一天两便士,壮工一天一便士。你自己是四便士,你的徒弟由你付他们钱。”
哈洛德转身去看着他的同伴。菲利普拉着奥托走开,好让他们自己去商量这个建议。菲利普实际上没钱再雇这十二个人,如果他们愿意干,他只好延迟雇建筑工匠的时间。这就是说,开采石头会比使用这些石头的进度要快。他还得搭盖一个仓库,这对他的资金流动不利。然而,把珀西的采石工添在修道院开工钱的名单上,是一项有利的保护性措施。如果珀西还想开采石料,他首先就得雇一班人手;但今天这件事一传出去,他再雇人就难了。而且假如在将来的某一天,珀西又想出来什么花招封闭采石场的话,菲利普也就有一大批石料贮存了。
哈洛德看样子在和他的人争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他们,来到菲利普跟前。“如果我们给你干,谁来负责呢?”他说,“是我,还是你们自己的采石匠师?”
“这位奥托负责,”菲利普毫不迟疑地说。哈洛德当然不能负责,万一他又被珀西争取过去,岂不是麻烦,何况也不可能有两个匠师,那就会导致不和。“你还可以管理你自己的人手,”菲利普对哈洛德说,“但奥托是你的上司。”
哈洛德看起来很失望,又回到他的人那边继续商议。建筑匠汤姆走来,凑到菲利普和奥托身边。“你的计划成功了,神父,”他咧开嘴开心地笑着,“我们没流一点血,就重新掌握了采石场。你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