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书说:可能吗?
楚画说: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我们可以试验一下。现在大娘就在阳台上,我们去看一看。
三个人起身去阳台。
阳台上,母亲坐在藤椅上,呆视着前方。前方是巨大的立交桥,色彩斑斓的汽车在立交桥上旋转。三个人过来。
楚画蹲在母亲的身边说:妈,前边挺好看的?是吧妈?
母亲用手抹了一下头发说:嘿哟!好看。这一大片高粱啊,通红通红的。有了这片高粱啊,咱们娘们儿孩子就饿不死了。饿不死了……
谢天书和林香雨相互瞅着,瞅着,眼泪又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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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又回到客厅,谢天书双手捂着头。林香雨头别向窗外,眼泪在她脸上曲曲折折地流淌。
楚画说:大娘常常只生活在自己的往事里,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这个世界,全是苦难。于是,大娘常常被旧的苦难折磨着。
谢天书说:原以为咱妈总是坐在阳台上,是爱看这座城市?爱看立交桥。现在我才知道,母亲看到的是故土,是梨花峪,是一件件痛苦的往事。母亲生活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到了享清福的时候,精神上却回到苦难的旧中国,被旧的苦难重复折磨着。
3 幻视幻听(2)
林香雨说:人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精神上却回到饥饿的过去。太可悲了?
谢天书说:更可悲的是我们眼见得母亲被旧的苦难折磨,我这个儿子却束手无策。如果妈饿了,我可以不吃给咱妈;如果妈冷了,我可以不穿给咱妈;可是这种精神上的东西,我们无可奈何。不但无可奈何,而且母亲正受折磨,我们还不知道?
林香雨说:我们束手无策。
谢天书说:楚画,我们只能指望您了。
林香雨说:真的,楚画,我们只有指望您了。我们不会让您白帮助,只要能对咱妈的病情有利,我们什么都舍得。包括对您的报酬。
楚画说:以后不要再提报酬。老年精神病是我研究的课题。已经研究了好几年。一般来说,起病快、病情短、有家人支持的患者对治疗的反应较好。但是,每个人的情况又不一样。我所见过的老年精神病患者痊愈的不多。
林香雨说:楚画,请您帮忙。请您一定要帮忙。看出咱妈很喜欢你。就凭咱妈一见面就认您女儿这一点,请您救救咱妈?
楚画说:我一定。
母亲拿着一个兜子走出来。谢天书急忙出去说:妈,你干什么?母亲长叹一声说:咳,不是又没粮了吗?妈去剜点苦妈菜克。谢天书急了说,妈,咱家有粮啊?母亲问,有粮?有粮乌拉草咋还饿得哇哇叫啊?谢天书答不出来。楚画说,谢老师,把你家的粮袋拿出来给大娘看看。林香雨急忙拿来一个米袋递给谢天书。谢天书不知所措。楚画说,拿给大娘看。母亲正在开门,谢天书捧着米袋给母亲看:妈,你看,咱家有粮?您看?母亲看看粮袋,又用手来摸。母亲枯瘦的老手在粮袋上颤抖地抚摸着哎呀!咱家真的有粮啊!这回好了。咱们娘们孩子饿不死了。母亲高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谢天书还捧着粮袋发呆。楚画说,没粮的事,以后还会反复出现。建议您专门准备一个小粮袋,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就把粮袋拿给大娘看。林香雨说,今晚我就做一个。还要注意些什么?楚画说,要找规律。时间长就能找到规律。精神病人的行为,往往是超常的。但也不是没有规律,其实,精神病人的行为,也表达了内心深处的欲望或者是潜意识。让人难以分辨的是现实和幻觉搅和在一起,历史和现实搅和在一起,真的和假的搅和在一起,让你分不出哪是真,哪是假。谢天书说,这是个难题。楚画说不用急,时间一长就能分辨出来了。林香雨说还注意什么?楚画说护理一个神经病老人比护理十个瘫痪老人还难。什么样的家庭都得被搞乱套。谢天书说我们有这个思想准备。楚画问大娘过去有过什么病?林香雨说什么病没有。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没住过院。楚画说大娘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好身体。因为从来没用药,所以吃一点药就见效。我临时给大娘带来一些安定片和奋乃进,是用来控制大娘的病情的。林香雨说什么时候吃?楚画说注意观察大娘的眼睛。观察时间长了您就会发现,老人的眼睛平时是灰蒙蒙的,有些呆滞,是散视的,好像没有聚焦。发病时,眼睛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老人的眼睛一出现这种光,就是要发病,这时候给大娘吃一至两片安定片,就可以控制住。谢天书问怎么才能发现母亲眼睛里这种特殊的光?楚画说细致观察,时间长就好了。安定片和奋乃进,这药也是临时的,时间一长会产生依赖性。药量得不断地增加。吃多了就淌口水。如果条件允许,买一些安宫丸,要好的。先给大娘吃几丸。
4 疯缘
这天晚上直至天黑,楚画一直坐在公园那个长椅子上。秋傻子雨淋浴着树、淋浴着草坪、淋浴着花、也淋浴着楚画。那个长椅,是件精美的铁艺。楚画坐在木制的白色椅面上,一只胳膊搭住椅背,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坐势放松而随意。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让安静的秋雨沙沙沙地冲洗她的身体,沙沙沙地淘洗她的心。楚画觉得她的心境与秋雨相通,绵长而安静,带着沙沙沙的忧伤。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也没有过这样的心境。这是老妈妈给她的。老妈妈在与她见面的很短时间,消解了她的浮躁和轻狂。楚画知道她的人和人生都要跟着老妈妈发生变化。她要走进老妈妈的精神世界,一针针地缝补老妈妈的心灵裂痕。她必须拯救老妈妈。不这样她这一生则不能安宁。她这样决定了以后,从长椅上站起来,感到身心被秋雨彻底穿透的清爽。
楚画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写她的日记:
今天,我遇上了一位苦难深重的老妈妈,她得了老年精神病,一见面就认定我是她的女儿。作为一名精神病大夫,一名以老年精神病为课题的医生,我熟悉这样的老人,我知道怎样顺着他们不正常的思路和他们交流。我一点不慌,问一句答一句。没想到每一句话都是眼泪。每一个问题都让人心灵震撼。我被老妈妈征服了。我叫了妈。我就觉得她真就是我的母亲。这种感觉太特殊,太古怪,太神秘。我和这位老人注定有什么缘分。我将带着神秘的恐惧游进老人的精神世界。那里有无边无际的爱和苦难。
我和老妈妈注定有什么缘分。
5 纯贞少女这一跪(1)
晚上天书和林香雨都没有吃饭。谢天书低头坐在书房里。林香雨一边缝粮袋一边流眼泪。母亲的病按低了他们的头,也按倒了他们的精神。他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也承受不了这一事实。谢天书从小就知道母亲在旧社会经历的苦难,他立志好好读书,长大后让父母尤其是母亲跟他享福。在把母亲接进城里的20来年中,他对母亲尽心竭力,可以说是大孝子。林香雨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和妹妹香雪相依为命长大的。与谢天书结合后,梨花就成了她真正的母亲。她把小时候渴望有个妈妈的向往和感情都倾注在梨花身上。为了加深孩子和奶奶的感情,笑笑一下生就跟奶奶,对奶奶比对妈妈还亲。她曾经提出有机会带母亲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旅游。现在,母亲突然陷入精神磨难。更可怕的是,如果二哥和姐知道了,他们俩都得犯病。不幸将向他们俩家蔓延。
现在一切希望都在楚画身上了。
今天的事情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一个疯妈,一个性格古怪的硕士碰撞到一起,让人惊心动魄。却是意料之外的结局。
林香雨缝完布袋往里装粮食时说,现在只有指望楚画了,如果她能把妈的病治好,就一切烟消云散。只怕妈这病治不好,存折又找不着。我这黑锅背时间长了承受不住。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总是有限的。我真怕有那么一天,自己突然崩溃了。谢天书说,有妈一个,就要我命了。你再像咱妈那样?我就先打阳台上跳下去吧。
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