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高曜“藏拙”,高显既“见解完备”,偏要高曜再说些新意来,着实是强人所难。良久,方听高曜道:“儿臣以为,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比如汉将冯奉世[84]集西域诸国兵万五千人,一举攻下莎车国,不费大汉一兵一卒,此功尚在甘延寿与陈汤之上。更不用说大汉首任西域都护府郑吉[124]和后世投笔从戎的定远侯班超[85]了。不战而攻城略地,此方是功业盖世、折冲万里之将。”
沉默片刻,皇帝道:“说得好。还有呢?”
高曜只得又道:“其实不但在对外用兵,附循蛮夷上可用此策。于国中的豪强奸猾,也是一样的道理。汉京兆尹赵广汉[86]做颍川太守时,郡中大姓豪吏,横行乡里,为祸一方,赵广汉令他们相互攻讦,家家结仇,一举奸党散落,风俗大改。”
皇帝嘿的一声:“倘若朕给你一郡让你去治理,你就预备这样管么?”
忽觉脑中一麻,高曜的声音愈发空冷:“儿臣不敢。赵广汉走后,韩延寿为颍川太守,发现郡中吏民相构,父子相讦,民多仇怨。于是延寿教以礼让,更化改俗,民方和睦亲爱。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87]。攘外用奇不用正,安内用正不用奇。安民之本在于宣化德教。若父皇给儿臣一郡治理,儿臣当学韩延寿,略取赵广汉,审时度势,缓缓而治。”
沉默良久,皇帝方问道:“小小年纪竟懂这些,都是太傅教的?”
高曜道:“儿臣闲来读书,不懂之处,全问朱女史。”
心头一紧,周身一热复又一冷。只听皇帝道:“朱女史常常教你这些么?”
高曜道:“朱女史并不常说这些,只是教儿臣写字作画之余,才将史书上的故事略说两句。”
皇帝道:“很好。朕要好好褒赏她。”又问侍从,“朱大人和于大人来了么?”
李演道:“朱大人和于大人都在书房外候旨。”
皇帝道:“传。”李演躬身退出书房,我和锦素连忙站了起来。李演悄悄道:“二位大人的时运来了,圣上很高兴呢。请吧。”
我和锦素进了御书房,立刻向帝后下拜行礼,伏地不起。皇帝道了平身,我和锦素方站起身来,垂目不语。袅袅茶香腾起细雾,皇帝端坐在书案之后,笑意隐约:“女巡于氏教导皇太子有功,皇后必得重赏。”
皇后微微一笑:“是,臣妾记下了。”
皇帝接着道:“至于朱氏……”皇帝的目光穿过飘散的茶雾,如两道利剑在我身上扫过,“擢为正六品女校。”我身子一跳,垂首更深。
高曜上前悄声道:“姐姐当跪下谢恩才是。”我这才醒过神来,伏地谢恩。靛蓝地毯涨满视野,呼吸抑制到近似于无。五体投地的姿态最适于卑微惊惧之人,只有尘土气息能掩埋一切狂妄的臆想。教他藏拙,已近于术,年少轻狂,不在锋芒。
是我失策了。
从定乾宫出来,高曜兴奋地向乳母李氏等人说道:“父皇升玉机姐姐做正六品女校了!”众人听了纷纷道喜。锦素笑道:“恭喜姐姐又高升了。这会儿不能好好道喜。不知女校大人晚上能不能赏下官点儿空,下官有要事禀告。”
我笑道:“灵修殿中,扫榻以待。”
回到灵修殿,芳馨忙领众人向我磕头道喜。待众人散去,芳馨一面帮红芯摆膳,一面笑道:“从前还感叹不知几时才能升做正六品女校,可以到外宫去看戏,如今这就来了。”见我坐在榻上一言不发,不禁奇怪,“姑娘一举升做正六品女校,是大喜事才是,怎的……”
我闭目叹了一声:“姑姑……”
芳馨迟疑道:“姑娘有何疑虑?”
我缓缓踱出。正午阳光正烈,洒在脸上热辣辣地痛。我越想越惊,右手于袖中颤抖不已:“陛下已对我起了疑忌,要将我调离长宁宫。”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说?”
“前几日,我还让殿下藏拙。今日才知,终究藏不住。殿下虽聪明,但毕竟年幼,一举一动如何能逃过圣上的耳目?恐怕连藏拙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升我做女校,便是要将我从殿下的身边调离,随意给个闲差。”
芳馨想了想,宽慰道:“就算不再服侍殿下,那也没什么。”
我心中烦乱,汗如雨下:“离开长宁宫并不可怕,就怕从此被陛下看住,稍有不妥,便——”
芳馨一面为我擦汗,一面柔声道:“姑娘多心了。姑娘将殿下教得太好,陛下有些不放心是有的。但只要姑娘离了皇子公主的这片是非之地,也就没什么了。再怎样也只是后宫女官,并不是特别要紧之人。况且帝后一向宽和明理,只要姑娘循规蹈矩,便不会有祸事。不管怎样,升做女校都是好事。如今姑娘品级最高,又领着皇后的差事,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女官之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