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敲响云板,丧音激越,如锋刃一般将延秀宫的乐声、歌声、笑声、掌声拦腰截断。穆仙等人伏尸痛哭,守坤宫的宫人们一下子都涌了进来,将我挤到了门边。胸中并无悲意,泪水却源源不绝涌了出来。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是有一丝快意像流星闪过。待她气绝,心头顿觉无所依托,变得空茫无物。冰冷空洞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泪水,伴着脚下的哭声如珠滚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问我恨不恨她,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现下她死了,我发现我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痛恨她,就像她临死前觉察自己痛恨皇帝胜于痛恨熙平和我一样。
芳馨扶着我道:“姑娘节哀。”
我长叹一声,像在回答,又像在呓语:“她是一个好人。”
芳馨一怔,问道:“姑娘说什么?”
“我说,皇后是一个好人。”谁说不是呢?做贵妃时,忍性多思。母仪天下,令出公心。礼敬妃嫔,宽待宫人。后宫诸子,视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我却令她身处可疑之地,百口莫辩。她从没有逼迫过我,我却硬起心肠让她死不瞑目。
是很可惜,却容不得我软弱与后悔。善恶自在人心,成败却另有分辨的天地。
晋时叛臣苏峻曾道:“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72]于我和熙平亦然。
正自发呆,忽闻连绵凄厉的叫喊声由远而近,只见华阳公主赤脚散发奔了进来,众人纷纷闪身相让。华阳扑在母亲身上,大哭了几声,仰头昏了过去,穆仙连忙命人抬回了寝室。
芳馨目送华阳出去,流泪道:“姑娘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退出寝殿向西暖阁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驻足扶墙:“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有惭愧。”
芳馨连忙扶住我,痛惜道:“姑娘的心疼病又犯了么?”
我苦笑道:“许久不犯病,已记不清楚心口疼是什么感觉了。”
芳馨道:“奴婢扶姑娘歇息一会儿。”说罢当先开了走廊尽头通向西暖阁的门,热气扑面而来,一道温暖的灯光如春水流泻,心生无限向往。终于到了这里,到了这一步,这片刻的小憩于我至关重要。
芳馨扶我缓缓坐下,又从茶房里寻了半壶温茶来,倒了一盏服侍我喝下,道:“守坤宫乱成一团,茶房里的炉子熄了大半,只寻得这些。”
我宁定片刻,叹道:“日后寻不到的,岂止这半壶茶呢?”
芳馨双手一颤,顿时溅出几滴茶水。她忧疑不定,嗫嚅道:“姑娘……这是何意?”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渍,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突然就崩了,姑姑说呢?”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丝惧色,伏在我的膝上颤声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没有姑娘,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了。这如何能怪到姑娘身上?姑娘好好申诉一番,未必就……”
我叹道:“姑姑倒不问我和皇后说了什么?”
芳馨道:“若奴婢没有猜错,皇后当年问了婉妃娘娘什么,今日便问了姑娘什么。不知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微一冷笑:“父亲受尽酷刑,也不肯攀诬主上。我自也不会。”
芳馨舒一口气道:“皇后的病本就是心魔难去,纠缠成疾。这原也怨不得姑娘。照这样看,废舞阳君和陆将军的图谋,皇后恐怕真的不知。”
我释然道:“皇后是否知情,是否主谋,自有刑部公断、陛下圣裁。我只知道,长公主殿下和父亲都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芳馨道:“自然。但凡陛下有一丝疑心,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我一哂,只别过头去喝水。芳馨愕然,随即目光一转,似有所得:“姑娘是说……”
我低声道:“皇后临死之际秉开一切人等,只为套取我的话。大约她以为我会对一个将要离世的可怜人吐露所谓的‘真情’。可是她若独自带着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场么?”
芳馨掩口惊呼,压抑道:“莫非是……当年在掖庭属私见于姑娘时的故技重施么?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宫赴宴吗?!”
心头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时隔数年,又在节下,前面笙歌燕舞,后面孤苦病笃。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来探听真相么?他无暇亲自来,却可以派心腹来。李演不是已经回宫了么?”
芳馨惊惧不已,顿时跪坐在地:“倘若姑娘一时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