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枢左右一望,伸手掩住我的唇,瞪大了双眼道:“胡说什么?!才刚是你自己说的,说话要谨慎小心,就这样口没遮拦的了!”
她的指尖自温而凉,欲望的热度在秋叶般的颤抖中迅速消散。我握住她的指尖,微笑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怕什么?”
玉枢微微叹息,想了想,甚觉无望:“我也不知道。即使我想,恐怕也轮不到我。现放着昱妃妹妹,出身高贵,又是周贵妃的弟子,三皇子年长,又深受陛下器重。我不过是歌姬出身……”
我笑道:“出身低些也没什么。歌姬出身做了皇后的不是没有。”
玉枢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
我接口道:“还有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乃是舞姬出身。魏武帝曹操的皇后卞氏,也是乐倡之后。”
玉枢道:“她们是如何做上皇后的?”
我屈一指道:“卫子夫本是平阳公主府的讴者,入宫十年,生三女一子。儿子刘据是汉武帝的长子,封为太子。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抗击匈奴,战功赫赫,深得武帝赏识。当时有歌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玉枢摇头道:“她有好兄弟好儿子,我比不了。”
我又屈一指:“赵飞燕原是阳阿公主家的舞姬,入宫后深得汉成帝宠爱,封为皇后。后平帝即位,封为太后,哀帝即位,废为庶人,后自杀。”
玉枢道:“听说她很坏,我不要比她。”
我又屈一指:“魏武卞皇后出身倡乐,曹操在谯县时,娶回家做妾,后带入洛阳。当时曹操避董卓之乱,微服逃出洛阳。袁术传来凶信,府中人心动摇,皆欲还家,卞皇后道:‘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众人这才留了下来。曹操原配丁夫人被废,卞夫人扶了正。她不念旧恶,馈遗私迎,延之上座,如旧日礼。儿子曹丕被封为魏王太子,众人讨赏时,卞皇后道:‘王自以丕年大,故用为嗣,我但当以免无教导之过为幸耳,亦何为当重赐遗乎!’曹操听闻,赞之‘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卞皇后一生勤俭,约束外戚。生曹丕、曹彰、曹植、曹熊四子。”[95]
玉枢道:“她以德服人,又有长子,我比不得。”
我笑道:“姐姐也有能干的兄弟、聪明的儿子,怎么就比不得她们?”
玉枢认真道:“兄弟年少,未有尺寸之功,晅儿也不是长子。况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不觉得怎样,自你刚才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怕了。这宫里看起来一团和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获罪。我这个人是最傻最懒的,他心思又深,做嫔妃还可省心,若存了别的心思,只怕还没怎样,自己就要被累死了。不说别的,就说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来守丧,见不着你。我说你在漱玉斋养病,被母亲三问两问的,问出许多破绽。还是颖妃派人来应付过去了——我就是这么笨,别人教我说,我都说不好。记得从前夫子说过一句什么话,什么据啊困的,意思是说智小德薄,进退不当,就会身败名裂。”
我微微一笑道:“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96]”。
玉枢笑道:“还是你记性好。”
我笑道:“若都像你这样图省事,天下就安宁了。”
玉枢摇了摇头,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笨,也不像你这样有耐心,所以争不了什么。只要他待我有一些真心,待晅儿和真阳好,这一辈子,我便满足了。可是,如果天下人都像我这样,又笨又胆小,到了为民请命、救民水火的时候,谁又会站出来?这个天下,总是痴傻不悟的人多,争夺担当的人少。你说是不是?”
我甚是讶异,又觉惭愧。我试探她,以三位皇后的生平警醒她,以打消她想做皇后的念头,不料她竟如此自知而坦诚。相比之下,她是水中的皎皎明月,我不过是窥伺在旁的一只聒噪的癞头蟆。我愧赧一笑:“是。姐姐高见。”
玉枢笑道:“难得你服我,我要一辈子记着。”
我笑道:“你是姐姐,我不敢不服。”
玉枢道:“我只当你只和昱妃、颖妃、世子王妃她们说得来,早不待见我这没见识没能耐的姐姐了。若不然,怎么三年都不进宫看我?”说到最后,眼圈儿竟红了。
我拉住她的手,歉然道:“是我虑事不周,姐姐就别恼了。”
玉枢哼了一声:“我怎么能不恼?我心心念念地想去瞧你,你却和颖妃谈得忘乎所以,竟不准我去。若不是看你在掖庭狱里待了这么些日子,定要打你几下才安心。”
我起身行礼道:“好姐姐,好娘娘,就饶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玉枢掩口笑道:“不过颖妃一向忙碌,她竟肯主动去探望你,可见你很得她的心。你们都说些什么?”
我笑道:“不过是说,她不得宠,日子过得寂寞,很羡慕姐姐。”
玉枢不服气,不觉提高了声调:“胡说!陛下这样器重她,委以大权,后宫的、少府的,连朝政之事都要和她商议,这叫不得宠?似我这等无权无势的,不是要愁死?”
我笑道:“她若有宠,何以没有孩子?她有权,姐姐有宠。”
玉枢一怔,随即叹道:“也是。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罢了。其实在这宫里,谁又真的能一辈子都好呢?”
我笑道:“姐姐听说过后汉崔琦所写的《外戚箴》么?其中说道:‘无谓我贵,天将尔摧;无恃常好,色有歇微;无怙常幸,爱有陵迟;无曰我能,天人尔违。患生不德,福有慎机。日不常中,月盈有亏。履道者固,杖势者危。’[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