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有些不忍,终究狠一狠心道:“玉机姐姐告诉我母后的事情,我就回去。”
我摇头:“恕玉机无能为力。”
华阳甚是失望,几乎流露出哀求的目光,忽又狡黠起来,似月光撩开了薄云:“玉机姐姐一向料事如神,既然料定父皇会斥责封氏,又为何不敢接受赌约?莫非怕输么?”
我点一点头,不徐不疾道:“不错,臣女就是怕输。还请殿下恕罪。”
华阳一怔,愈加恼怒:“我是公主,我命令你和我打这个赌!”
看来华阳并非偶然闹脾气从鹿鸣轩逃出来,厌恶封若水的监视也只是借口,她根本是处心积虑地要从我这里得知陆皇后死后获罪的情形,连孝女孟宁的故事都只是她软化我的开场白。呵,我竟低估这个还不到八岁的小女孩了。我低下头,思绪如飞,心却像被利刃划了一下,良久方沉声道:“臣女遵殿下旨意。”
华阳收敛了目光,甚是得意。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只听皇帝终于回到了御书房。隔着一道门,他的话依旧冰冷而清晰:“如何外面乱纷纷的?”
小内监的声音尖细而颤抖:“启禀陛下,是华阳公主殿下又不见了,宫里正四处寻找。”
沉默片刻,皇帝的声音有如风暴前诡异的平静:“封女史在何处?”
小内监道:“封大人正亲自领了人四处找寻。”
皇帝道:“叫她来见朕——罢了,你去鹿鸣轩传旨,撤了她女史之职,降为宫女。若今晚寻不到华阳,就让她回家去吧。胡氏,杖五十。”
小内监缓缓退了两步,皇帝又道:“慢——你对她说,倘若今晚寻不到华阳,她和她爹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小书房中静得出奇。华阳面色苍白,双唇紧闭,切齿不言。绿萼的神情也甚是怪异,似乎又高兴又心痛。不一会儿,只听得皇帝又道:“更衣。”说罢带小简离开了御书房。
我这才轻声道:“殿下输了,殿下可要言而有信。殿下要面圣么?”
华阳恼怒已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绿萼道:“绿萼,好生送殿下回去。鹿鸣轩的人若问起来,照实回答就是了。”
绿萼面有难色,怯怯行了一礼:“是。公主殿下请。”
华阳恨恨道:“就算你们都不告诉我,迟早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我愕然,更有几分心惊。好一会儿方平静道:“殿下慢行,恕玉机不能相送。”
绿萼伸手欲扶,华阳却拂开她的手,推门疾步而去。我几乎是跌坐在椅子里,提起帕子按了按额头上的冷汗。窗外的小竹林随风而动,窗纱上树影婆娑,无异杯弓蛇影。
华阳今日开始追问母后获罪的原因,明日便会追寻母后的死因。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能将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的心智或许不在当年八岁的高曜之下。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49],因我而起,因我而息。
只听皇帝又进了御书房,我轻轻推开通向御书房的门,急趋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正在由良辰服侍着梳髻,手上拿了一封奏疏遮着脸,小简举灯站在一旁。皇帝见了我颇为意外,放下奏疏道:“原来你还在这里。”
我恭敬道:“是。趁着晚上凉快些,好多看几封奏疏。”
皇帝笑道:“天气热,你身子一直不大好,闲来也要保养。”
我忙道:“谢陛下关怀。”
皇帝笑道:“你从没有——”说着一指那扇小门,“从那扇门主动来见朕。有何要事?”
我连忙跪下:“启禀陛下,华阳公主殿下刚才就在小书房中和微臣说话,并不曾走远。因殿下有些不适,微臣已经派人送殿下回去了。微臣斗胆,请陛下收回处置封女史的旨意。”
皇帝沉默,只听得碧玉梳在发丝上掠过的咝咝轻响,如虺吐信般不可捉摸,奏疏极轻地翻过一页。良久,他才道:“华阳在这里,你为何不早说?”
我垂头道:“微臣有罪。”
皇帝向良辰道:“命人再去鹿鸣轩。倘若公主已安然到达,这一次便恕过封氏。但胡氏照料公主不力,依旧杖二十。鹿鸣轩上下罚俸半年。华阳抄写《论语》十遍,朕看过了,工整无误,才准出鹿鸣轩。”
我忙道:“陛下,是微臣隐瞒公主殿下的下落在先,不能怪胡嬷嬷。还请陛下不要怪责鹿鸣轩。”
皇帝笑道:“即便如此,也是他们没照料好皇儿,理应受罚。岂不闻‘上失其位,则下踰其节’[50]。身为皇女,本不该如此任性无礼。论理,你也该罚。”
我垂头道:“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