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然一笑:“自然是有的。”说着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天黑风大,殿下夤夜驾临,不知有何赐教?”
熙平淡淡笑着:“风够大,才有消息被吹出来。孤听闻苗氏难产,睿王府里又没人,你出宫瞧她来了。孤想,你也许会回侯府看望太夫人,所以特来撞一撞,谁知竟没撞着。”
我微笑道:“这实是玉机的过错,玉机当去给殿下请安才是。”
熙平道:“你的那位好朋友必定更要紧,否则怎么连母亲也不见,却巴巴地去见他?”
我沉静一笑:“事情紧急,不得不见。请殿下恕罪。”
我虽不肯说去了黄门狱,却也没有砌词掩饰。熙平不追问,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罢了。孤今夜来,是有件要紧事和玉机商议。”
我将挡在我和她之间的烛台移开少许。烛光黯淡的一瞬,她面孔的轮廓忽有累赘的线条,不知是因衰老还是忧虑,“殿下是为了信王世子而来么?”
熙平故作平静的眼波被窗外的大风晃得粉碎,眼底沁出一抹焦痛的潮湿。她紧紧攥着竹纹芭蕉纨扇,淡淡的竹影在地上摇晃,枝叶临风战栗。她侧过头去:“不错。”
在我面前,熙平素来冷静得近乎冷酷,如此情态我还是第一次见。若不是真心疼爱高旸,也不会以长主之尊,来到昔日奴婢的家中问计。然而连王妃和高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自也不能随意向旁人泄露。原本想将此事说与朱云知道,现下也不得不改变主意。我宽慰道:“世子殿下的罪其实不算什么,削爵免官,罚银外放,究竟不失富贵。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熙平眉心一蹙,摇了摇头道:“孤知道罪不至死,只是十分奇怪,苦思多日,不得要领。”
我笑道:“殿下以为,世子是故意犯下那些罪行的么?”
熙平合目深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眼底的霜白迅速消散,只余青白月光下的荒凉冷厉:“他是孤一手教养大的,自小就有分寸。就算再贪恋美色,也不会去逼害同僚女眷,何况他还带了刘氏上任。加上之前的两宗罪,如此一心一意地陷自己于大罪之中,究竟为何?”
我笑道:“想必殿下已去狱中瞧过世子,难道世子没有告诉殿下么?”
熙平叹道:“这孩子在狱中安静得很。连他母亲问他,他都不答,更别说孤这个姑母。”
就像我初闻高旸在西北胡作非为,也并不以为意。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对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亲王世子,皇帝乐意宽宥。直至看了“刘灵助”的上书,这才有几分深切的忧虑。对最亲近的人而言,无知能减少许多烦恼,说不定还能免去杀身之祸。我摇头道:“既如此,玉机也不能说。”
熙平牙关一颤:“这样说,你知道?”
“略知一二。”
熙平虽然焦急,却默然而矜持。好一会儿,我轻轻摇了摇头。熙平这才道:“也罢,你既不肯说,孤便不问。你……你们心中有计较,孤就放心了。”
心下蓦然一软,其实熙平待高旸,犹如母亲待我,“殿下待世子,既是慈母,亦如知己。”
熙平苦笑:“他那不成器的父王、孤的糊涂兄长,只知道混账胡闹,也不做官,也不好生过日子。可怜他母亲为人软弱,自己身子不好,还常被侍妾欺侮。他只好整日在孤这里混赖,都是无可奈何罢了。”说罢愈加好奇和担忧,“想不到对他母亲和孤都瞒下不说的事,倒肯与你商议。”
我坦然道:“是玉机自己猜出来的,并非世子告知。”虽不说去掖庭狱的事情,这样说倒也不算扯谎。
熙平一怔:“你如何能知——”随即恍然,含一丝嘲讽的笑意,“是呢,你整日侍奉圣驾,自然知道些旁人无从知晓的隐秘之事。”
如此看来,熙平是真的不知道天子气之事。我不禁笑道:“玉机才出宫,殿下便来了。殿下在宫中耳目灵通,朝中动向乃至圣意如何,殿下也当一清二楚才是。这样要紧的事,如何来问玉机?”
如此反唇相讥,熙平却无一丝恼怒:“宫里的消息好打听,无非是结交一二内官的人为我所用,花些银子就能寻到忠心的人,然而传出来的消息也不过是帝后妃嫔的去处。朝中之事也容易知道。唯有圣意难测。这些年他对孤诸多防范,可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83],孤怎敢贸然刺探?更不敢妄自揣测。”说着眼中现出隐隐柔情与痴惘,“自从你父亲和奚桧、翟恩仙等去了,孤身边已无可靠之人。”
堂堂之言偏偏用得如此诡异,我不禁一笑。转念一想,熙平对皇帝分明怀有深深的惧意,这惧意非只一日。然而,在一切屈辱和死亡面前,恐惧都是最无用的情绪。
我淡淡道:“既然眼下无事可用功,殿下何不安养神志?”
对我的嘲讽、劝诫和不满,熙平佯装不懂,只殷切道:“望玉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他一帮。”其实熙平并非无人可用,现成就有屯田郎中裘玉郎、平西校尉文泰来和参知政事苏令。想来苏令于内情一无所知,熙平方来寻我。
她虽自矜身份,眼中的恳求之色到底令人动容。我叹道:“玉机若要帮世子,也只是报答长公主殿下的教养提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