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却是银杏守着后门。她的小臂上还搭着一袭湖蓝色的丝缎斗篷,正倚在门上观望。见车到了,忙扶我下来,将斗篷披在我的肩头,站在我身后目送马车远去。
安然回府,整个人都松快下来。我问银杏:“怎的是你?绿萼呢?莫非这就睡了不成?”
银杏道:“刚才绿萼姐姐和钱公公一直应付宫里的侍卫,才歇口气。况且候门、锁门这样的小事,怎敢劳烦绿萼姐姐?”
我笑道:“侍卫们没有惊动母亲吧?”
银杏道:“夫人从佛堂出来便回屋睡下了,倒是公子还在等二小姐呢。”
我不禁驻足,银杏险些撞在我身上,手一颤,风灯在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我从未见过母亲礼佛,遂奇道:“佛堂?”
银杏忙扶着我退开几步:“二小姐小心踩到!”黑暗之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微微叹息,“是。自从夫人听说二小姐在宫里打伤了贵嫔娘娘,这两个月来就整日在佛堂里念经祈祷。”
风声呜咽不止,掩饰我的愧疚与不平:“母亲在求什么?”
银杏低声道:“大约是求平安吧。”
胸口一痛,天上的月亮顿时变作白花花的一团。我深恨自己,竟令母亲如此绝望。银杏拾起地上的半截蜡烛,向路灯中点燃。我趁她不留意,裹紧了斗篷疾步逃回。
内苑静得异乎寻常,我几乎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一抬眼,只见房门紧闭,小钱和绿萼两人并肩立在门口,面面相觑。朱云正在廊下低头踱步,明明穿着沉重的布靴,脚步却轻得像漱玉斋的猫,似是生怕惊动了谁。
我秉开心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云弟,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朱云乍惊乍喜,大大松了一口气,几近哽咽:“二姐,你终于回来了。屋里有位故人在等你呢。”说罢在我耳边悄声道,“熙平长公主不知如何,知道二姐出宫的事情,竟寻到家里来了。”
我大吃一惊:“长公主在何处?”
朱云向后一指:“就在二姐的房间里。”
我心念一闪,问道:“你可告诉——”
朱云忙道:“二姐放心,小弟只说二姐许久没有出宫,一个人贪玩逛夜市去了。绿萼姑娘和钱公公也都三缄其口。”
这一趟出宫全是临时起意,又在夜间,熙平长公主竟能这样快得知,赶来侯府见我,实在可叹可畏。我眉心一蹙:“母亲知道长公主来了么?”
朱云道:“自然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是悄悄来的,身边也只带了慧珠姑姑一个人。”说罢提高声音笑道,“二姐回来了,家中有贵客。”说罢轻轻推开房门,便带着绿萼和小钱退到对面的廊下。
但见桌边端坐一位身着墨蓝色折枝玉兰对襟长袄的女子,一面饮茶一面看书,烛光下露出半张芙蓉秀脸。双目明光流转,似春日清澈的泉眼,深邃而活泼。熙平缓缓翻过一页书,目光稍稍抬起,复又落下,高贵而散漫。
我一怔,忙上前行了一大礼:“玉机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熙平这才扬起脸,佯装欣喜,口吻不徐不疾:“孤与玉机许久未见,想不到玉机竟变得如此贪玩,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说罢微微俯身,右手虚扶,“是不是?”
熙平洁白纤细的手指在我周身画了一个圈,笑盈盈道:“这身衣裳穿在玉机身上,当真令人有‘往者不可谏’之感。”
这话分明有讥讽之意,提醒我不要忘记了昔日长公主府奴婢的身份。我莞尔一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81]君子‘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82]。殿下所言极是。”
这话却是在提醒熙平,今日之朱玉机已非昔日之朱玉机,今日之时势更非昔日之时势。熙平大笑一声,抚掌道:“说得好!”
我屈一屈膝,扬扬自得道:“殿下过奖。”
熙平笑道:“苗佳人难产,你不在府里等消息,竟还有心思扮成小丫头出去逛夜市。好不容易回家来,也不在家中陪一陪母亲,实在不合你平素笃敬守善的本性。”
熙平开门见山,我也不好隐瞒:“实不相瞒,玉机刚才是出门去看望一位朋友。”
熙平已年近不惑,可是她好奇的眼神依旧如少女般明快生动,令人生恨:“玉机整日在宫里坐着,汴城之中,也有玉机的朋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