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寝室已经大亮,我猛从床上弹了起来,没好气道:“谁在外面?!这么晚了,怎么不喊我?!”
床帐闻言掀开,绿萼笑吟吟地伸进头来:“昨天姑娘又是跪又是拜的辛苦了,奴婢见姑娘睡得安稳,就没唤姑娘。反正也不用去定书房,多睡一会儿又何妨?”
“什么时辰了?”
绿萼道:“快巳时了。”说罢扶我下床,披了一件寝衣在我身上。
我坐在妆台前,叹道:“是我昨晚没交代清楚,今天要去遇乔宫向昱贵妃请安,还要去拜访颖妃娘娘。若去得太晚显得不敬。都巳时了,也不知道还该不该去了。”
绿萼正在往牙刷上涂青盐薄荷膏,命小丫头捧好漱盂,笑道:“姑娘不必烦恼,定乾宫的陶公公已经在楼下候了好一会儿了,定是宣姑娘去御书房。”
我大惊:“陶公公来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绿萼抿嘴一笑:“陶公公说,圣上有旨,若姑娘还睡着,就不要惊扰。反正御书房的奏疏积下也不是一两日了,慢慢去不迟。”我这才松一口气,于是匆匆忙忙地刷牙。绿萼又道,“陛下待姑娘还真是体贴,这样细微的事都想到了。”我白了她一眼,漱盂哗哗地响。
换上一身淡姜黄色红鱼纹窄袖长衫,簪了一枚七珠银钿,正对镜挂一线黄玉耳坠,门外小丫头报陶公公来了,于是忙命请进来。小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躬身行了一礼:“陛下召朱大人去御书房。”
我笑道:“陛下这会儿是才下朝么?”
小陶道:“是。陛下一回书房,就命奴婢来请大人。”
我笑道:“请问公公,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小陶一咧嘴,垂目迟疑:“这……奴婢不好说。”也是,皇帝的言行自是不能轻易泄露。小陶想来才在御前不久,还不敢像小简那样放肆。
御书房的门口有几个内监垂首恭立,见我来了,眼也没抬一下。室中没有开窗,皇帝坐在窗下的紫檀龙榻上,弓着身子,握着朱砂笔,对着一本奏疏发呆。天气已渐渐转暖,他还是披着一件大毛衣裳,仿佛不是用来保暖,而是防止南窗灿烂的春光把他给晒化了。我见他面色不虞,先望了望小简。小简见小陶出去了,这才向我挤了挤眼,摇了摇头。
行过礼,皇帝道:“你来得正好,朕正在头疼。”
我笑道:“不知陛下因何烦恼?”
皇帝向小简道:“你说!”
小简缓缓道:“事情是这样的,原河北路行军大总管、安东都护府、左将军黄泰林忽然卒了——”
我颇为震惊。咸平十四年年底,征北将军黄泰林在东北平叛有功,升为左将军,一时风头无两,与大将军陆愚卿并驾齐驱。甚至有人猜测,黄泰林将取代陆愚卿,做下一任大将军。随后他一直执掌河北路军民大事,颇有武功政绩,到现在也不过才五六年。正当壮年的黄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没有插口。
只听小简又道:“陛下赐黄将军谥号,叫作‘孝武’。谁知诏书发下去,让给事中封还了。”
去年的亲征诏书上,的确没有黄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为是黄泰林镇守河北路离不开的原因,现下看来,也许他早就病了。我叹道:“黄将军武功卓著,羁抚各部有功,这‘武’字极为恰当,难道问题出在这个‘孝’字上么?”
小简道:“正是。群臣计议,说黄将军的母亲在京中病笃,黄将军未能侍奉在榻前,这个‘孝’字是称不得的。因此封还诏书。”群臣并没有说错。小简接着道,“黄将军得知母丧,立刻赶回京城,缞绖徒跣,千里负棺往家乡安葬,见者无不落泪。黄将军守墓半年,哀不自胜,那样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听说临终时哀戚惶愧,一句话也说不出。黄将军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谥一个‘孝’字,以安英魂。”
皇帝的右手轻轻颤抖,朱砂笔尖在龙纹砚中一点一点,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黄将军之所以没有回京侍母,全因国事。他几番上书,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稳,诸部犹怀叛逆之心,命他镇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为朕。他们明知朕的意思,还要封还诏书,分明是彰君之恶,以博直名。”
看来,皇帝真的是病糊涂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折,周身红鱼一动,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游。我将奏疏放在龙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问道:“你笑什么?”
我屈一屈膝道:“此为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