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登一举攻破淮南防线,桓尹也拔取鄂州城,水陆两路夹江齐头并进,大军压境。元竑不敢耽误,即刻令檀道一率舟师溯流而上,往西迎敌。
檀道一接过谕旨,离宫回府的途中,走进中军府。薛纨正坐在地上拧眉思索,听到脚步声,他警惕地抬起眼。
中军府的牢狱戒备森严,插翅也难逃。薛纨除了被皇帝召见两次之外,行动都在众侍卫的监视下,他很识时务,自被押来建康,就没有动过逃跑的心思。
也不怎么开口,嘴很紧。
檀道一把佛珠丢进薛纨怀里。因为最近战况焦灼,建康人心惶惶,薛纨被重新捆了手,他有些费劲地接住了佛珠。
“玄素已经被桓尹问罪,”檀道一说,“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
薛纨把佛珠握在手中,木雕的珠子陈旧黯淡,毫无光泽。他对檀道一讥讽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对他还有点师徒之谊。”
“居心叵测的人,死不足惜。”
檀道一面对玄素的死讯毫无动容,却这样好心,还特地送还佛珠给他?薛纨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眉头微微拢了一下。
檀道一观察着薛纨的神情——他年纪渐长,脾气平和了许多,不像曾经锋芒毕露,但一双眼睛格外犀利,让人不寒而栗。他对薛纨笑了笑,像在说家常话:“还没想起国玺在哪里吗?”
薛纨依旧是那句话:“没有。”
“好。”意料之中的回答,檀道一没有逼问,他点点头,便离开了。
临行之前,檀道一下令,将中军府抵死不降的北朝兵将一并押送随军。檀府里,谢氏为他打点行装,将笔墨纸砚、弓剑囊袋交给王牢。檀道一才将窄袖戎袍套上,见阿那瑰自门外一闪而过,他快步走出来,一把攥住阿那瑰的手腕,“去哪里?”
他的手劲很大,阿那瑰被攥得一痛,试图甩掉他的手,“放开我。”
“我家里可不养吃里扒外的东西。”檀道一笑道,将阿那瑰拽到面前,警告她道:“三天两头往中军府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他是旧识吗?”
阿那瑰心跳很急,“你要押他去鄂州?”
“不错。”檀道一见阿那瑰眉宇间凝结着忧虑,便冷笑道:“在这里陛下碍手碍脚,去了鄂州才好杀他呀。”
阿那瑰眉目冷硬了,她提醒他:“你还没拿到国玺呢,怎么会杀他?”
檀道一不置可否。见阿那瑰的手腕通红,他放开她,还好心用拇指替她揉了揉,“不用急着去中军府。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怕路上见不到他吗?”
阿那瑰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往外跑。果然谢氏发话了,令她途中照料檀道一起居。阿那瑰答应了,扮成僮仆,等到次日,檀道一去宫里辞行之后,便率大军缓缓往建康城外而去。
阿那瑰骑在马上,茫然望着潮水般黑压压的人群。马蹄响、铠甲响,连成一片时急时缓的雨声。道边是捧着酒饭为大军送行的百姓,无数双殷切的目光投向檀道一。阿那瑰在他身侧,却只顾着搜寻薛纨的身影。
她离檀道一越来越远,掣缰等了半晌,在一阵咒骂声中,见到了薛纨。
并不是他的衣着多么光鲜,引人瞩目,而是沿途的百姓们正群情激愤,把瓦砾往这些被捆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北朝兵将身上砸。薛纨最招人恨,因为他不仅不像别人般伛偻着身子满脸羞愧,反而将脊背挺得很直,对百姓的喝骂充耳不闻。
他别开脸,避过一块飞来的瓦砾,正和阿那瑰的视线对个正着。
阿那瑰忙丢下马,挤过人群到薛纨身边来,试图替他抵挡别人的咒骂和攻击,薛纨摇摇头,附身到她耳畔,人马嘶鸣中,依稀听见他说:“你会洑水吗?”
阿那瑰摇头。
薛纨压低声音:“出了建康,你就走。”
阿那瑰心里一跳,追问:“你怎么办?”
没来得及薛纨回答,王牢追了过来。他奉了檀道一的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阻拦阿那瑰,但见她险些要被人群挤到,忙上来将她扯上马,阿那瑰被人群挟裹着缓缓前行,拼命扭过头去看薛纨,见无数晃动的陌生面孔中,他对她做了个口型:渤海。
阿那瑰失魂落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回想薛纨那几句话,在她犹豫时,大军已经放船入江,溯流而上,离建康有上百里了。
过了彭泽戍口,高耸巍峨的石钟山凝聚着茫茫的晨雾,江风中的寒气已经能吹透人的衣衫。檀道一的大军渐行渐慢,当夜,在鄱阳湖屯驻练兵的王玄鹤便登船来,和他见了一面。
王玄鹤胡子拉碴,瘦得吓人。他如今是个半瘫子,行动都要人搀扶,才一进舱室,就看见了檀道一身侧的阿那瑰。
“这不是……”王玄鹤瞳孔微微一缩,匪夷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缓缓摇头,“你好大的胆子。”
阿那瑰机灵,早头一低躲了出去。檀道一不担心,她走到哪里,王牢都会盯着。他亲自斟了杯酒给王玄鹤,解释道:“战事要紧,陛下管不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