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敢在自己面前轻易说出一句惹怒自己的话语。
可是现在却被眼前这清冷的男子不留情面的指责了出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
而自己却无从反驳,不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亦不是因为站在这金碧辉煌、气氛肃穆的宫庭中,而是因为——,黛玉缓缓低下头,自己确实是疏忽了,万不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盯着一个‘不相干’的男子瞧,即使这个男子是间接‘害死’自己父亲的夺命阴曹!
同一时间,前面水溶的脚步也相应慢了下来——冷风一吹,他渐渐清醒,自己这是怎么了?当着这许多人让她下不来台?
深深吸一口气,水溶转身、回头。做着这些时,他的脸颊有一丝丝的红晕透出来——自记事起,自己应该很少或者是绝没有象今天这样妥协过了。
无奈黛玉提一口气向他缓缓走来,面上没有表情,也不容自己有表情:他到底伤害自己了不是吗?
身后诸侍卫则慢慢退后、散开,默默溶入到宫庭的各个不起眼角落里,那是他们历来的习惯。
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黛玉紧跟水溶身后走进那透着皇家威严的慈宁宫中。沿路尽是身着各色服饰不同品阶的宫娥和太监,大家一概屏声静气侍立在慈宁宫各处。
水溶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王妃似乎没有怪罪自己。但事后水溶才知自己那一时的不忿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困扰和难题——
他忘了,黛玉不是他,没有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也没有他隐藏心事的本领,黛玉将一切心事俱挂在了脸上:而宫中的女人,别的本领没有,勾心斗角,无事生非的本领却在日益寂寞的宫庭少涯中延袭、壮大起来。
因此,当黛玉默默随在水溶身后,走过那光可鉴人的白玉石阶,踏入铺有厚重绵软猩红地毯的慈宁宫时,后宫中无事可作专程来看北静新王妃的妃嫔们一眼就看出了黛玉力图遮掩、粉饰太平的不快和无奈——,这些人中当然包括贵为国母的皇后和以体贴孝顺著称的东宫储妃,还有——高高在上、带一脸慈蔼笑容的当今国太!
而黛玉一时之间却被天家的威严和肃穆所震慑,触目处,无论是绣有繁复图案的暖玉色帷帐,还是宫女手中执的绣凤黄罗扇,甚至于飘着袅袅青烟的尖嘴铜鹤香鼎,都无不述说着皇宫的神圣和不可侵犯。
哪有心思细看,黛玉随着水溶以国礼见过太后、皇后毕,不待反应过来就被人搀起,接着于恍惚中被送至太后身边落座。
就有数个宫娥低头碎步捧着一些用具上来,于中途分为两拔,一拔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拔奔了水溶而去。
来到自己身旁的宫娥其中一个双膝跪在自己面前,双手高高举起一个银盆,原来内盛大半盆温水,另一个宫娥手脚麻利的将一块黄色软缎轻轻铺在自己的绣罗裙上,然后扶侍自己将袖子挼起。黛玉便知是要自己净手,——这规矩在外祖家已重复过多次,在北静王府也于晨时领教毕,不过想当然都不若宫中规矩大,在荣府丫头是站着伺候,北静王府是猫腰低首服侍,到了宫中就成跪着的了。
黛玉掬水时眼角瞥到捧盆的女子,长相秀气,一双星目,竟好似有眼熟的感觉,因而不觉多看了两眼,见其身上服饰也极华美,动作亦十分轻柔,想身份不是普通宫婢。只是年龄极低,大约才十二、三岁,仿佛当年自己返回扬州的年龄。心中嗟叹果然人不同命不同,若自己不是生在官宦之家,是否也要象她一样低眉敛目的做那人下之人?
谁知正想着却有意外发生:不知是何原因,面前恭顺柔媚的女子如一支断线风筝般向自己倒过来,她手中尚有银盆,——黛玉大惊,自己身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看来今日自己要硬生生挨这一盆水的难堪了!既知躲不过,黛玉就存了心挨这劫难。危急时刻,一只手如闪电般抓住了银盆的另一端。女子倒地,水却无一滴洒出。
黛玉抬头:恰见水溶沉静如水般的面容停在自己正上方,那如点漆似的眸子似有不易察觉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正将那盆递于旁边侍立的另一宫娥——,原来是他,在千钧一发间救自己于人前。
而其他人显然还在‘震惊’中未反应过来,倒是那摔至地上的婢女第一时间爬了起来,浑身簌簌如筛康,口中一迭回声的讨饶:“奴婢该死,王爷饶命!”
黛玉不觉失笑,这到底是该死呢,还是请恕呢?!心中疑窦却起:她好好站着,若无外力,如何会凭空摔倒?想至此抬目去看坐在当中的太后,毕竟肇事者是慈宁宫中的人,倒要看她如何处理。
谁知太后还未发话,对面一个面容妖娆的年轻宫妆女子抢先发了话:“这还得了,虽说北静侧妃无事,但惊了太后和北静王爷,却是不能轻饶的小罪——锦衣卫,将这奴才搭下去,使劲儿的掌她的嘴!”
黛玉一惊,自己在荣国府近十年,丫头婆子犯再大的错也是有的:迎春房里的婆子就欺主枉上,连怡红院里也有人敢趁上夜时聚众堵钱,可外祖母一向是恩威并施,虽说打和罚兼有,却从没有下过如此痛手。下意识瞥向那稚龄宫娥,小脸早已面如死灰,好象知道自己末路将至一般。
一时间黛玉起了测隐之心,本心又觉事有蹊跷,略想一想含笑站起身,上前向着太后深深拜了下去:“太后,臣妾有事禀明——方才之事,不干那宫女事。实乃臣妾不小心,踩了那宫女的裙角,害她跌倒,又致太后和诸位娘娘惊吓。臣妾有罪,请太后不吝指责!”言毕再拜,脸上同时现出不胜羞意的模样。
这番话让整个殿中的人同时愣住,水溶亦深深看着黛玉,良久太后脸上浮起笑意,侧首看向水溶:“清儿,你怎么说?”
水溶看看黛玉,又看向那徬徨失措、好似惊的失去意识的宫女:“既然是清儿王妃的错,那还说什么,难道皇祖母也要罚她不成?——请看昊清的面子,不要追究此事了。”
闻言太后含笑看他一眼,目中似有赞赏之意,接着转向黛玉:“怪不得清儿说死说活的要娶你进王府,我还以为他慕你之貌,今儿才知你这孩子不只长得好,心眼儿还好,且有一颗玲珑心,清儿没有选错人!”
竟亲自欠身将黛玉扶起,并挼下腕儿上一对碧绿清透的镯子,拉着黛玉的手为她带至腕儿上:“今儿本来给你准备的常例赏赐,难得你合我的心意,——今儿破格将这付镯子于你,它是雪山上的雪玉所制,其价值万两黄金,够咱们整个宫庭上万人口半年的官饷了呢。”
太后的话让在座的纷纷向黛玉道喜,黛玉本不欲接,见状只得一一含笑谢了,可直觉中却觉得有两人对自己怀有敌意,一个是身份不同一般的东宫太子妃,另一个就是方才抢话的年轻女子,不久后黛玉方知她是众皇子中唯一封了王位的二皇子之妻淳王妃。
随后太后又看向那闯祸的宫女:“你在哀家这里也当了半年的差了,按说好的不好的都该想到,谁知还是这么不在意,活该你今天受这波折——,虽说由我这新孙媳替你担了罪名,但也得对你小惩:扣你三个月的宫例,你可服是不服?”
那宫娥连连扣头:“奴婢谢太后隆恩,谢北静侧妃隆恩。”她在得知自己无生命之忧时竟于顷刻间恢复了灵动,那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临退出的一刹那,黛玉分明感觉她抬头瞥了自己一眼,这仿似无意的一个举动,使黛玉猛然想起:终知道面熟的原因了,怪不得她气质不俗,竟是荣国府和宝玉同辈儿人贾(王扁)的妹子,小名儿叫喜鸾的那个女孩子,记得当时外祖母八旬大寿日,留下来的她和宝玉开玩笑:直言若将来宝玉无人做伴儿,自己便来陪他,免得人俱散后宝玉孤单。——谁知造化弄人,她竟进宫当了差。
一时间黛玉便由她想起缠绵病榻的宝哥哥:也不知他现时如何?会不会亦如自己般念着从前的种种情缘……思起往事,黛玉顿如失神般痴痴看着喜鸾低头退出的身影,一双杏目中也极快蓄起了泪水。
猛想起如今已物是人非,且正在世间最该小心处,便忙忙收了双目,——不想正碰上水溶仿似探究的目光,那眸中蕴含着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只觉冷冷的刺的人心痛。忙又看向别处。
片刻后耳中只听水溶如水滴玉盘的声音向太后告辞:“皇祖母,留她在这里陪您吧,我去找沅王兄,须和他商量朝政的事。”
太后笑着应了,临走却非逼着水溶当面喝了一盏浓浓的燕窝粥才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