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点明的是,药渣和碎瓷此刻还散乱在八仙桌旁。纵然宣满楼天字号上房面阔足有三间,从床头到桌畔足有五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打滚的距离。于是再自然不过的,哪里又见了血;八仙桌继而被撞倒,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倾泻而下:有些也砸碎,有些就泡在汤药里。那汤药里苦中带酸,酸里有涩,已经湿了谁揉皱的衣角,和谁人扯散的发髻。但是这些——天雷地火正迸撞,甚至不值得他们为之分心哪怕片刻,甚至反倒助纣为虐、竟要在火上狠狠再浇一勺热油。此时要救场,就必须有瓢泼大雨从九天之上铺天盖地。
就像此时此刻:
屋外喊杀与惊叫忽而大作,门扇上更有重叠人影乱作一团——
谁知道下一瞬,会被谁闯入此间来。
潮水涨得急,退得就更急。他从最忘乎所以的巅峰跌落,从最无拘无束的高空跌落,从眉心到脚底好似被股闪电贯透。他想要躲藏,反而怒火中烧;他想要起身,却力不能支。心如擂鼓、眼冒金星,他得喘口气……看看这满地狼藉!千钧一发、悬崖勒马……或许他却要庆幸?然后他看到她亵衣上的血渍,又听到一声漏气的尖叫。伤口开在他左手,已经将半个手掌都染红;她匆忙用手去捂,又去找衣裳……他俩的衣裳又扔在哪里?连头发也是乱的,稍微一转就打着眼睛。他看着,看着她急得发白的脸,看着她要掉泪的一双眼,看着她干裂而颤抖的双唇,看着她……
他不能再一次溺死在这里。
先前燃烧殆尽的力气而今百倍地翻涌在喉管,他的四肢不再孱弱,胸膛不再空虚,连左手的血也好似已经凝成黑色。他用一只手,就将她稳当当捞起;跨一步,就送她去床上用被子捂住。再一个瞬间,他已经扯开门扇,正面对不分上下一场混战,和猝然偷来许多双眼睛。近处是执仗亲事和身穿公服的官差,远处有看热闹的旅人。他缓缓穿好一只袖子,照样敞着怀;扯掉了松垮的发带、与歪斜的发冠;面前战局就静默片刻,鲁叔公缓缓一拳砸上胯下败将的鼻梁——
屋内李木棠裹着被子,从床上溜下来。
宣满楼内忽而很静,静得好似飞鸟越空、走兽逃林。僵持不下的好似眨眼分出胜负,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执仗亲事别有用心,只为引他出门。更何况荆风还大大咧咧想要走进门来,却被戚晋一把攥住;他依旧要喊一句“妹妹安好否?”李木棠正捡起她里外三件扯烂的衣裳。有的是系带断了,有的是领口线崩了,有的是袖子脱了,乱七八糟搭在一起倒也不是不能穿。她拖了个绣墩做第三条腿,衫裙裙头走脱就更不是什么大事。她走来戚晋身后,就见门外踉跄跪倒有四五人。笔挺如松站在一旁的还是二哥,对方见了她一点头:
“公人,说来擒贼。”
好像受了敌人认可似的,居然是拿抢声要骂,大言不惭是开口就指责他们一行乃诱拐孩童的元凶首恶,这是“官府办事”,“缉拿凶犯到案”,为首者甚至头一抬手一指,仰面就喷出口恶气:
“白帝之子的……玉佩!还说不是贼!”
也不知身后是那名执仗亲事走神,竟让他挣脱了束缚,甚至伸手摸着了刀。荆风没有动,戚晋背身挡住了视线,她没看见太多,,只知道好似瞬息之间,夺刀、拧腕、打脸、绊腿好似就一气呵成,她连影都没看清的人已经在他脚下踩着。“你敢……你要造反!!”脚下再一用力,这人呲牙咧嘴却是发不出声了。
“前因后果。”李木棠听见,这是荣王殿下的声音。她于是就在原地坐了绣墩,两腿将那龙纹玉佩夹住,双手又将狼牙项链和襟口一起捏紧,“查什么,因为什么,说。”
在押那群衙役正气急败坏,实则不用问七嘴八舌也能叫嚣个八九不离。据说晚间他们有同僚在宣满楼用饭——戚晋曾经看见;后来酒过三巡查房去遭了荆风阻拦——戚晋彼时正和老板娘讨教画眉技术,对此竟然一无所知;他们见戚晋同老妪一同进门,关系密切,因此必定是诱拐孩童的嫌犯;何况后来见到丢失孩子那对夫妇,也说与角落里正与老板娘相谈甚欢那人。且看这屋内的姑娘,胸前吊了颗狼牙——不是强梁就是胡人;腰间还栓一枚玉佩——一准是偷了白帝一家的宝贝!律法、极权、神威,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拿来吆喝了个遍,荆风就听着上上下下有更多的房门打开,更多的好奇脑袋要往这头转,他瞧瞧向内探出一步,就将李木棠的绣墩扯进一些。所以她接着什么都看不到,落在耳中依旧是荣王殿下的冷笑:
“好,很好。”他大抵咬牙切齿,或许还怒极反笑,“就带我去找你们那位‘白帝之子’、还是‘白帝老爷’的,我有些话,正要同他、‘请教’。”
有人挣扎着就含混不清骂了声“大胆”:“连府尹都不敢招惹上神……等见了白帝之子……”
“白帝之子?”荣王嗤笑,“沛公醉里拿来试剑的玩意罢了,算什么尊贵之身?”他声音转而轻快,亲事典军已经微微摇头,“纵是真神,一朝行恶亦是人人得而诛之;我辈替天行道,又有何畏惧?!”
“您用刀、用剑?”荆风马上就问,看着是极尽谄媚,实则要将住了戚晋“御驾亲征”:虽现下是个什么状态,总这家伙得离妹妹越远越好。他妹妹却不肯应呢!站起来跳两跳,就去捉他的手——
他微微一颤,随即将其抽出。
“……你还有伤!我要一起……”这一回,她终于是肯说“害怕”,“不是怕、什么天道报应,无稽之谈罢了……我怕你行侠仗义不要我,怕我,怕我爱莫能助,提心吊胆。凡事要讲公平。我也需要你需要我……”
“……我知道。”她的晋郎缓缓吐一口气,好似就这片刻又有些身形不稳,“穿好衣服,夜里冷……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白日的华阴热闹非凡,更夜里却前不见人后不见鬼,凄凄惶惶仿若酆都绝境。小毛驴跟紧了平夷,他却怅然远望,不看、也不言。方才二哥已将原委说明,道是此地冗官装神弄鬼。“去年七月,到而今,半年时间,无所事事寅吃卯粮的蠹虫要翻了三五倍,你道为何?”
“七月、八月……出兵。当官的,是不是就不用去打仗?”
“小小一个华阴郡,用得上多少人?尸位素餐,还要中饱私囊,吹什么‘白帝老爷’……”
“你又是怎么知道?”
“他,”荆风向前一点头,“问老板娘说的,我是偷听。”
平夷短促唤一声,就好似夜色里甩来一眼刀。亲事典军很快也悻悻住口,这颠簸路途就更加难熬。近十人的队伍、训练有素,无一丝声响,又明火执仗,怎不令见者纷纷胆寒更慌忙?甚至连进入县衙,也快得好似须臾:门前两招摆平了校尉,手下尚且留情;一路长驱直入,擒贼先擒王。沿途灯笼射落,县衙内很快黑灯瞎火,县令还在刺史府忙碌,被从被窝里捉出来的就是华阴主簿。夜里的风迎面吹个透心凉,他一瞪赤红眼睛,四下里却是瞎子抹黑,什么都瞧不见、什么也看不着。单晓得自己被扔上了公堂,一旁竟还有驴子叫唤,险些给他窝心踹一脚。赃银一箱箱抬上堂来,白花花吐着阴冷冰凉的光。冷不防但闻惊堂木响,公案后鬼火一亮,有个声音浑如利剑发落,就在公堂两面回响:
“小小一个县衙,约莫一千小吏;一人五两银子,五千两。主簿拿半成……眼前这么些家底,或许还少算了?”
主簿心底着慌,负隅抬头要辩,却见主位坐名发丝纷乱的女子,按在惊堂木上又是只血手。一瞬间好似他的眼花了,耳朵更坏了,他竟然听到有人在问:“华阴县令、华州刺史,京兆府自去年六月周庵升迁,到腊月范异领旨,缺了府尹,是不是沆瀣一气,正乐得不知南北呢?”谁能知道这些?谁又敢说出这些?他想要琢磨,却已冷汗如浆,抖如筛糠。上首判官便冷笑,随即向旁招呼:
“捆了,丢进西岳庙去,假作少昊天威降临、拨乱反正。待明日正庙排演,让范异自己亲眼看看,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是如何捐官逃役、矫饰神明!”
华山本难攀,夜深行路难,更别提还要带上个被捆了手脚的案犯,绕过京兆府层层守卫将其塞到主祭社庙里去!主簿呆得话都说不出,却不知被谁一手拎了人,上马便走。他甚至还和那驴子又对上眼呢!疯了!一准是疯了!再让别人听到上首那人片刻之后的问话,更当叫一句:“全都疯了!”
公事暂毕,戚晋随即带她离开,却不是回客栈的方向。反锁了县衙门,亲事们落些距离在后头,长街但闻马蹄响,一夜混沌心犹慌。她过了好些时候才听得戚晋轻唤自己,扭头去,却见那人面色已不大好看:
“阿蛮……”
“我们……”她扬了声,目光渴盼。
“我们……”他驻马垂首,声音艰涩:
“我们,能不能、不要孩子?”
什么孩子?她自己尚且都只是个孩子,一个走丢了没有家的孩子。可是晋郎昨儿才高声强调呢:“……她有家!”所以李木棠就点头,毫不犹豫,虽然似懂非懂。她想有个家,她已有个家,却不代表她想要做娘。她尚且不晓得戚晋指的是从今而后,整整一辈子,他要将丑话说在先头:
“不是我杞人忧天,小之的母亲难产而亡,内宫的吴美人、甚至父亲原配的元慎皇后更是一尸两命。连穆慧皇贵妃那般人物都险些挺不过去,有了皇长姐后元气大亏,调养数年依旧大不如前。阿蛮,你的身子……咱们不要铤而走险,心存侥幸。”
“我没想过这些事。”李木棠老实回答,“这不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我很快就会好的,好得健壮如牛,像二哥一样,我还要长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