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戚晋再叹一声,“会很疼。”
在她略作犹豫,再充英雄一无所知说出一句“不怕”之前,戚晋又作强调:“的确不是现在的事,你自己也尚且是个孩子——所以要先让你明白。我爱你,或许情难自禁,但我们,应当有条底线。”
“不要孩子?”
他摇头:
“今晚上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因为你不想要孩子?”
“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亲。”
“哦。”小姑娘就恹恹应一声,“我知道,早上和晚上,都是我挑的头……我只是害怕嘛,害怕你做荣王,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后宫里说母凭子贵,我倒是也没有那么想过……欸,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太后娘娘是不是一直很想要个小世子……”
“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
他说得苦涩,却将叹息藏在心底。希冀太深太重,落空时便格外伤人。杳杳,杳杳,那个他曾在唇间呢喃多回的那个小字,终究是杳杳音尘都绝。阿蛮就牵着那头小毛驴,离近些来蹭平夷的脑袋:
“反正我现在还小,你说要等待的幸福,就等待吧……有、段孺人,还有段媵侍,太后娘娘是能抱到孙儿的……”
“我刚才说,我们的孩子。”戚晋道,“李木棠,你知不知道‘妻子’二字是什么意思?”
“妻子齐也,所以我要跟你到这里来。”她接着一伸手,却将他的缰绳抢走,“所以,你也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向前指,向后、向远方,所有天还没亮起来的山川林野:
“我害怕,你也讨厌,但我现在还小,我们现在也还不在长安。既然不在,就、趁这机会,好好快活快活!昨日清明光给你过生辰逛庙会,却还没去采青折柳,还有放风筝!大好春光不能浪费了。与其杞人忧天,以后的事儿,干脆就以后再操心!”
“你又悟了?”戚晋到底是无奈,“一天……或许在范异找上门来之前,我们只有不到一天时间。”
“那就让他找不到。”李木棠胸有成竹,“我们去放风筝!而且……我要你背我去放风筝!这样,即使你是别人的丈夫,以后会成为别人的父亲,还是荣王殿下,高高在上了不起。但你背过我、只背过我一个人放过风筝。”
山风盈野,野絮飘摇,扶摇招展有一只粉红粉红的蝴蝶,翅膀上还背两翼新作的诗句。戚晋说要用李木棠为题,是拉扯许久才改作了《入京春》,饶是如此,后者在他背上松线牵引时也总要笑得腹痛,总是起了又落,飞了不高就掉。戚晋便越跑越快,好似要将整个长安甩在身后,飞到山峦后才爬起来的亮点儿上去!李木棠的耳尖冰凉,鼻头却燠热,星星的残影在她的天空里旋转摇晃,整个世界、不过就这么小,仅仅只是一个球。于是她撒手,什么“杳杳音尘都绝”,却尖声一唳跌向天空。它很快,消失在未可名状的洞穴里,消失在另一个尘封的世界里,消失在昭景四年的初春。戚晋仰头也去看,随即带她一齐摔倒。纸鸢断、霉运散。他二人仰面躺着,看着春天,看着海,好像,还看到李木棠代笔写下的那首《入京春》,在天际一晃而过:
“檐角红啼声渐软,墙头青影气忽清。
纸衣竹骨冲霄汉,草肚银鞍斗雪泥。”
这一次,他们谁也不曾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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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早一些时间,在他们离开县衙时候,曹文雀已经来到洗泉院。拜白帝老爷,或是西岳大神,再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神只,她并不在乎。行至此处,她只是要去一处险峰绝壁,一览众山小,再求神明指路证道。她有些激动,有些糊涂,有些不舍,有些恐慌,从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怯懦。忠言逆耳过甚,便是尖酸刻薄;恪守礼法过甚,便是不近人情。但是胡姑姑走了,她已经不在昭和堂。所以那钢铸铁打的躯壳也被晒化了。她一点一点,从一个合格的昭和堂女官,重新退缩成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寻常的十七岁的姑娘。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只晓得自己已经停不下来。
最后的诅咒,打破在今夜。
羁旅在外、财不露白的道理在荣王殿下那儿显然行不通。他俩住的是天字一号上房,据说是因觉着连日车马困顿委屈了他的阿蛮。庙会热闹,花钱自然如流水。银子香味撒出一里地,当夜便招了豺狼。文雀初时未曾察觉到事态有异,还同那查房的衙役闲谈了几句,直到对方忽然转了目光,一面打量她屋内的形状一面打探该孝敬神明的银子。文雀怕鬼而信神,甚至都没听清那位“白帝老爷”到底是谁就低头去解钱袋,不曾注意那几名衙役趁机投来的放肆目光。
幸亏荆风自木棠屋里及时赶来。
有那么一瞬,文雀很懵,就好似上岗寨管道上的木棠,呆坐在雨地里半晌扯都扯不起来。七月十七死在她面前的那个怨灵好似仍未肯安息,小雪当日绑住她的绳索还缠在身上。她好像又会见到血,又将有人死去——荆风下手留情,动手动脚的衙役很快落荒而逃;所谓的血,要落在更后头。是殿下好心做了驴肝肺,来自于那夫妇二人的诬告。亲事府很快闹哄哄的走了,她孤零零站在满楼不知多少双目光里,忽而觉得自己百无一用。这是人世间,不是昭和堂,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说不得是非。夜半的云影依约,她口中干涩,想念一碗豆浆。
而后是那做妻子的追出来,递给她一碗茶。
据说他夫妇二人报官去本受了一通敷衍,后来也不想才回到宣满楼抱上儿子就有官差围过来。彼时丈夫正要去和戚晋道声谢,这一幕落在不怀好意的眼里,这才逼问出后来许多细节——不仅关于戚晋,连同行之人也要一一盘问个清楚。“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带枚狼牙,栓了个玉佩,好像是从丰州来,挺有钱。再者只记得还有一对年轻情人……就这么多。”
难怪他们敢上门来送死。文雀这么点头,又忽而惊于自己下意识所用的“送死”。官差巡查,职责所在;就因为冒犯的是亲王,他们便不识好歹,值得一个漫不经心的“送死”?更让她面上滴血的还在后头,那妻子继而握了她的手又致歉致谢,诚恳而慌乱,说大恩不言谢,却最好与他一家三口别再沾上干系。“离娘家路还远……不晓得尊驾什么来头……”
说话间,做丈夫的已收拾行囊背了熟睡孩儿逃出客店来。他也来打恭又作揖,道声:“感激不尽,就此作别。”店门口拴着的小黄狗摇摇尾巴,提眼瞧瞧,也懒得叫唤。曹文雀站在此刻空空荡荡的长街,看着升不起的太阳,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作想。
白日与黑夜,没有明确的界限,等她出得洗泉院来,抬头,华山的身影,便已在朝阳下金光闪闪。还有另一个人影,就好似九天神仙临凡,淡淡、静静地看她,又淡淡、静静地走进。她没有等他,他没有来追她,只是在擦肩而过时有人改变了方向。下山的人宁肯再上一次山,上山的路依旧那么长,只是好像不再像传言中那般险。鸟掉进了丛林,花开在脚下,神佛呓语,总在高处、捉摸不到的地方。甩掉了衙役,不见了香客,她看见奉宸卫的盔甲,一片流光溢彩。就到此为止吧。她不过是在回家之前,也想来看一看华山。
荆风却依旧向上。他掏出鱼符,那重重藩篱,次第山门,玉楼金阙,便为她而开。
她却不进。她依旧要下山。
“……我姑姑家在渭南。”
山上风大,谁知道他听没听清。
“再回京城,留在王府,总要有个理由。我已十七岁,我还有家人。”
她这番话实则说得十分为难,并且远非事实。他却无从知晓,只管直愣愣看着她,再开口,也不知囫囵在讲些什么东西:“刺客不会讲道义,逼急了野狗也会跳墙。贪官污吏、地方望族……别的不提,于你而言,连明枪也不易躲,遑论暗箭难防。上岗寨的山崩、宜君郡的火灾,风霜雨雪、山崩石摧、地震走水……”
“你不需要把我会怎么死全都说明白。”
荆风却道:“但总得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