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旁的?”
“他又不认识我,还能跟我讲什么?还是、殿下还有事要瞒?”
“这是下一个问题。先喝酒,你方才索要的公平,你先自己以身作则。”
听闻户曹参军不曾走漏风声,戚晋按下一口气。不为旁的,只怕这丫头听说自己篡改了她身世,又要当自己瞧她不起视她不堪、生出些别扭心思。他这样三心二意着,都不曾注意木棠偷洒了半碗酒,又将个油纸包放到面前,贿赂一样,一定要他尝尝:
“才想起来,中午买的栗子糖都没来得及给你。我当时还烧了红薯粥,本来是热的暖胃的,这会儿却早凉了。明天、明天我再补给你。”
戚晋点头应下,没有告诉她这栗子糖凉了、也不再酥脆、甚至有些恼人的黏牙。雷霆又起,他们却谁都没有举碗,倒是木棠,已经忍不住晃起脑袋。
“夜已深,又喝了这样多的酒,你该回去歇息了。少顷雨越下越大,路更难走。让荆风送你,再让厨房送碗姜汤,做点点心。光这样猛喝酒不垫东西,很伤肠胃。”
他说着,又笑起来——并非虚与委蛇,这回荆风看得出,他这笑何其认真,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唯有更加从心而出:
“多谢你今天愿来陪我。你且放心,舅舅的事、早晚而已,连小之都不再哭闹,我有什么过不去?母亲那头,这月余听训早听得耳朵起茧,寻常事,我不会较真。我只是上次和你……想起许久没来这桑竹庭,纳凉的确是个好去处。我就在此地避暑,你快些回去吧。”
二哥让她适可而止、户曹拐着弯隐约觉得她多管闲事,她在大理寺狱内岔的一口气现在都没平过来,眼下喝多了酒、更绝困倦。但她看得很清楚、听得更清楚,戚晋情深意切,所言非虚。
所以她便走了,去自个床上、听那一声声的惊雷。暴雨如注,暑热一扫而空,这本当是酣眠入梦的好时候。
她却忽而又坐起了身。
殿下酒力不如自己,怎会自己半醉、他倒若无其事?更古怪的,是他今日永远笑着的那张脸,永远软着的那些话:他总在哄着自己,半真半假的,当时酒中不加分辨,现在想来却竟格外扎耳。
雨浪推开房门,狂风拍折了伞骨。
她顶着风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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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风靠墙站着、片刻便睡得死沉——原是滴酒不沾的人,接了自己偷换的两大碗酒、还强撑着协春苑厨房各跑一趟,委实是难为了他。戚晋就站在门口,望着当空闪电惊雷,许久、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庭院空旷被雨填满、墙角桑竹快要连片催折,段孺人刚派来问询的婢子被门前亲事挡回,木棠被他自己亲自骗走,天地之大,如今当真只剩他孑然一身。
就像十年前,那一夜。
他揉起眉心,掐了胳膊,又借了那冷雨、将沉昏的思绪浇清醒些。胸中有团火、正隐隐地、燎得他难以忍受。烈酒虽未沾唇,但有些肺腑之言已欲倾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奈何不得,所以弃了亲王府不躲、舍了朝闻院不回,专在此冷清幽僻处、想寻得某个人、某段月光。可今晚没有月亮,那丫头已经离开,他不曾吐露只字片语,唯这狂风浪雨、不眠不休、不离不弃。困倦疲乏深重、内火虚旺,他或许到底敌不过睡意、又将折戟在那段惨烈的梦魇里。眼前已绕着那许许多多的面孔,有些是往事、不可再提;有些是新识、不可妄语。上午舅舅的悲号已经远去了,他记起木棠那生了血丝的杏仁眼、那苍白惊恐的面目、那羸弱不堪的身板。或许他已经在梦里,才见得她去而复返,所有难以启齿的、或将就此一吐为快。
电光闪彻天际、雷火漫天起。他接着猛一扶门框,瞪直了那双重瞳的眼睛。
耀目的白光里,有只胖蚕、或是乌龟的,正一步步、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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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一口气梗在喉头,开口竟唯有气她糊涂,“已过更夜、不好好休息……别说今日受了惊又喝了酒,这样狠的天气、你又闯出来做什么?!披个被子便挡得住雨吗?丝绵浸了雨更沉,你这细胳膊怎么举得动!”
瞧瞧,这样疾言厉色的才是实话。他还一把将人湿透的被子掀了,合了房门拉她进来:“便是头上没湿,裙摆是不是还滚了泥?满鞋的水,且脱了鞋袜上榻去,此处还存了几条丝被。你既然来就不要再走动,在这歇一夜,我回朝闻院去。”
木棠没有追他、更没有拦他。她跺跺脚,倒倒鞋子里的积水,转身要去她扶烂醉如泥的二哥。荆风那习武练剑的精干汉子、岂是她一个才五尺的小姑娘顶得住的,所以戚晋再不情愿、也唯有回来帮忙。橱柜里只两条被子,她分一条给二哥,怀里再抱上一条。
“我就知道你俩耍了小把戏。二哥送我回去的时候,嘴里其实有酒味。我当时困了,完全没注意到。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但二哥的能耐,我也不意外。但有些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戚晋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更知道自己又当落荒而逃。然而倾盆大雨,他唯有背过身去,哪还有处可躲、有路可逃?
木棠便什么都不问了,只牵住他去桌边坐下,再将那被子抖开来给自己和他一并披上。“虽然是夏天,但毕竟半夜里,还响着雷。二哥喝了酒、我不想和他挤到一张榻上去,就这么睡……你还不想睡?二哥站着就能睡,你还能睁着眼睛睡不成?”
“我今夜本不该睡……”戚晋垂下头去,声音已有些哑涩,“你步步紧逼,非要看我痛哭流涕么?”
木棠什么都没有说,两行眼泪却自己落下来。不同于雨丝,她的泪水是温热的,落在手背上、更使戚晋恍然心惊:“我并非怨你……”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不是来逼你,我只是想陪你。你不用哭,我替你哭就好。你要是怕雷,就拿被子全拿去盖了脑袋,我不用睡,也用不着被子。”
或是下午被吓到,或是此刻为他担心,或是酒后容易动情,她说着抽抽鼻子,眼泪接连而落,实比他方才那满面笑更真心实意。无端的,他念起怀净阁里那一座白玉观音像,转瞬间便好像已经跪在菩萨座前。他于是开口、祈求,字字艰难而痛苦、声声悲怆而短促:“我曾说过,我梦中鬼附身、会吃人的……尤其在这般雷雨天。”
玉佛像静静立在身前,他赶她不走、便只能祈求一份虚无缥缈的神明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