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坚持要一意孤行,你今夜便看好了我,别使我睡着,算我请你、求您、济危救厄,但行好事、莫问缘由。”
“你就在这里睡。”莲座上那观音轻声应他,“你就在这里睡,我看着你。从前我娘讲的,被鬼附身的话不能去床上睡,要在一个不舒服的地方,睡得不深、就不会被鬼压住。我在这里帮你看着,鬼不敢来,就算来了,我叫醒、你再接着睡。要是、雨大得大了,水淹上来,我也替二哥叫醒你。”
他眨眨眼睛,借电光看清了面前她红润的一张脸面。不是观音,他挣扎起身,不拜观音。他不该如此病急乱投医、不该求到这小丫头身上去、不该骇她、害她……
“喝了酒的人是你,受了惊的人是你,该好好休息的……”
“是你。”
木棠一扯他衣袖,他却自己坐倒。
“那天你说要赏月,可我让你空赏了一场没下下来的雨。今天……这话说不通,你就当去梦里赏月吧。我本来在宫里就只睡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明天我跟小之告个假、再补觉就是了。你还有朝中那么多事情要烦心,不能这么硬撑着把自己累倒。明天起来了再费脑筋想办法,说不定国舅能再改判呢?”
“异想天开。”
他又眯起眼睛,重瞳的眸子终究敌不过开始溃散不清。脚下轻微一响,是木棠看他嘴硬,自己将剩个底的酒坛挪到身边、撞着了椅子腿: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要做游戏的,你却赖酒,剩下的这些,你都该喝掉。”
于是戚晋终于知道,今夜,他是再也、再也逃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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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后半夜。
木棠撑着脑袋,正昏昏欲睡间,忽被天地巨变惊醒。来不及躲闪,狂风猛撞开窗棂门扇,雨水随机倒灌而入,泼湿了她从头到脚;电光直晃晃斜劈,雷声狂暴犹如不周山倾,她跳脚惊起带倒了椅子,压伤了胳膊。就在这关头,就在这一瞬,有声痛呼应声而起。似闪电锋锐击穿地心,甩胳膊抖水的木棠登时便僵在当场——
她甚至不敢回头。
那实则不过是蚊吟般的几声低呐,却似大理寺狱囚般刻满绝望、又如无措孩童般满是惊恐。他不知何时竟已是大汗淋漓,满面泪痕,看着是痛苦非常。连方才那样惊天动地的雷都吵他不醒……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木棠哪有空细想,是手忙脚乱翻出帕子来、左手扇着风右手就要上前去擦。可这才一挨到他的额头,她手腕却被一把攥紧了——便是梦魇之中他依旧力气不小,木棠受惊吃痛,竟愣咬唇咽回了气,到底不曾叫出声来。又一道闪电当空砸下,夸大出他几近狰狞的面庞。他那双眉拧紧,眼睫不停颤抖,双唇翕动,似在急切地呼唤什么,捏着木棠手腕的右手更陡然用力。雷声震响,雨声犹如狂暴的鼓点,冷风直灌进木棠湿漉漉的衣衫,她却连喷嚏都不敢打,就这么慢慢跪倒一旁,一动不动地等待。
唯有等待。
等待世界重陷入漆黑一片,等待他呼吸渐渐平缓,等待风声渐慢、雨声渐轻。她悄悄伸出左手,覆着他的五指,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来,一屁股就瘫坐在地。手背捂嘴才喘过两口气,她迟疑着、一寸一寸再向上瞥去,逐渐凌乱颤抖的影子旋即竟塞满了视线。
她阖上双目,停住呼吸。
“殿下。殿下。戚晋……”
她想揉揉眼,可面上的雨水冰凉;她想靠近些,可身上已被脏污湿透。她唯有就这么半跪半蹲在桌边,伸了唯一温暖干净的双手再次将他握住,甚至记不起、更腾不出空将自己带倒的椅子扶起。她要握着他的手,将自己仅剩的温度一丝不留传到他心底;吸吸鼻子、咽下口水,她扯着发虚打颤的嗓音,犹豫着开口:
“天黑黑,快入睡,阿……阿蛮在这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
她唱起儿时娘亲哄她入睡的歌谣,任这熟悉而又久违的旋律在舌尖喉头滚过一遍、又一遍。他的面庞慢慢舒展,眉头也不再紧绷,似是暂且摆脱了梦魇——然有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她如何还敢贸然松手离开?她就一手握住了他,跪下将跌落一旁的锦被够过、用另一手替他盖好,这却还不放心,又在被子底下合了双手去捂他的手心。唯有手是暖的、唯有手是干的。她挂着满头满面的雨水,脖子冰冷,身形颤抖,就此跪了后半夜。直到清晨时候,她唯一藏在被子下的手心、几乎要烧起团火。
戚晋正是被她热醒。
他迷迷瞪瞪地睁了眼、四下一望,在发现自己面前趴着个人影的瞬间醒得彻底。他要抽刀在手!但手……
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他接着便赶忙去试她的额头,可真是起了高热不假!“荆风!”他将她打横抱起,鸠占鹊巢大梦初醒的贴身暗卫自己带着被子滚下榻来,他于是唯有再向外疾呼:“江院判!要快!”
院外脚步声立时匆忙,他却依旧急不可耐。勉强安顿了木棠、正当要出门去再唤了人来帮忙时,他却忽而就定在原地。
昨夜……那梦魇……是因她……
檐下滴滴点点依旧窸窣落着雨,阶下已是积水空明。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她的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小脑袋忽地滚下被角;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身上,头发早就凌乱不堪。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连绵细雨远了,尘世喧嚣忽如潮水般散去——
她成为,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