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无奈地瞟了爸爸一眼,苦笑着问:“你今年还好吗?外面还欠很多钱吗?”
爸爸看似爽朗的笑声中藏不住的酸苦,却强装着坚强地回答道:“还不就那样呗?我在外面欠了七八十万,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还完?现在钱越来越难赚了。”他用玩笑的方式诉说着苦难。
大伯静静地说着:“既然钱难赚,就得省着点花,不能像之前一样大手大脚地用钱了。你看你的烟瘾这么重,一天要一两包烟吧?又要吃这么贵的烟,现在我们年纪都越来越大了,面子那些东西要看轻一些。”烟头轻巧地磕向凳脚,烟尘散落在地面。
爸爸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忧思中,这才后知后觉来询问大伯的情况:“大哥,明真的想清楚要在广东买房吗?我们农村里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拿到大城市里去用可不值用啊,看来明在外面还是混得不错啊。”也就这一点点喜事能在爸爸空洞冷寂如古井的心上泛起一波涟漪。
大伯笑了,就像是幽暗的夜色中逼近人声的风嚎一般,听得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又阵阵寒凉,他的眼睛慢慢红润着,犹如娇羞胭脂错抹在眼底一般,他的声音就像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的房间,平静得毫无起伏,说:“混得不错?如果真的这样,还要我开口来借这个钱?我也能跟着沾点光了。他说身边有十万,你说他在广东都打了近十年的工,身边就这么点存款。我原本想着说先付首付了三十来万,其余的按揭,可他不同意,说是怕每月工资不够还贷款,又说按揭不划算,利息就要很多钱。”
爸爸心疼又无能为力地扭头看向大伯,内心平静得连呼吸声都顺畅地传入耳中,默默地说:“既然是这样的情况,那就不要在广东买房,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买房呢?你已经老了,如果现在欠债能不能还清真是个问题。”
大伯急得直挠头皮,慌乱无措地说:“这我有什么办法?明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不帮他,还有谁会帮他?”
爸爸长叹了口气,猛吸了一口烟,雾气缭绕在嘴边,浓烟熏疼了眼睛,又把烟叼在嘴里,略显含糊不清地问道:“那我觉得还是在家附近的小县城买房,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在小县城买房子,房价也更划算,你也不算能负担得起。”
大伯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不满,烦闷急躁地回答:“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可是他不同意啊,他说自己在外地工作,买房子在小县城用不上,再者,他谈的女朋友说要在广东买房子才结婚。”他顿了顿,一脸为难又失落地说,“其实他也想在广东那边买房子,因为他身边很多朋友在那边买了房子,如果他在小县城买,会觉得很没面子。”
火苗已经快把香烟燃尽了,爸爸最后猛抽了一口,就将烟头随意丢在水泥地面上,用脚踩住烟摩擦了几下,火星子就被扼杀了,爸爸侧过身子,心疼地望着大伯说:“那就不要借钱,先拿身边这些钱去付首付,其余的钱慢慢按揭还,现在明也长大了,该让他的肩膀扛起责任了,你就不要什么都抗在自己身上,如果你出面去借钱,那以后这些债肯定是要你们老两口还的,可是你们在农村靠种地哪里有能力还这么多钱?”
大伯心底也暗暗生闷气又顿感失望,烦闷地说:“你别看明嘴上不说,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怪我们,觉得我们不该那样惯着他两个姐姐,所以一直有意无意地怪我们。”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大伯的家事,爸爸也难以品论,再说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爸爸也实在没法对别人家的事指指点点,只是平心而论,爸爸私底下也偶尔和妈妈说起过两个姐姐赖在大伯家的事,而此刻,爸爸不忍心再大伯的困难上雪上加霜,竟活生生地让缄默充溢在空气中。
良久之后,兄弟二人仅仅说了寥寥数语,就相对无言,只剩声声叹息,于是大伯颓然地走回家了,爸爸盯着大伯沉重的步伐暗暗自责。
于是大伯弓着身子,垂着头,陪着笑,挨家挨户地借钱,终于借足了四十万,哥哥眉开眼笑地回到广东买好了房子。
第二年过年,哥哥就带着嫂嫂回家准备办结婚酒席。
喜庆的氛围冲淡了几分两个老人重压下的愁容,但是仅仅这一年,大伯引人注目的脑袋上头发根根鲜明,伯母平添了数根鹤发,两人也越发消瘦。
哥哥的脸上倒是多了几分春风得意,面色红润,脸蛋越发白皙干净,眉飞色舞地牵着嫂嫂的手,走到大门口,看到寒酸又凌乱不堪的家,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冰冷地扫了自己爸妈一眼,不情不愿地拉着嫂嫂的手走进家门。
在几天商议后,结婚仪式如期而至,大伯大妈脸上终于露出欢愉的笑容,似乎完成了一件傲人的大事一般,在宾客们的一声声吹捧中,大伯和伯母犹如飘飘然置身天上仙境一般,把俗世的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
有人对大伯说:“你们家的明真是有出息,听说他在广东买了房子,以后就是大城市里的人了,真是有出息,你们两口子真的有福气啊。”大伯高高地握起酒杯,伸出食指指向哥哥,得意地点点头说:“我家这孩子确实不错,我们也跟着沾沾光了。”大妈哈哈大笑地附和道:“真不是我吹牛,我家明这孩子,从小就很懂事,也是他自己攒劲,现在才能这么有出息。”
哥哥心安理得地将他人的溢美揽入怀中,却又轻飘飘地瞥了大伯一眼,故作谦逊地摇摇头说道:“哪有,你们太瞧得起我了,我可不敢当。”
短暂的万众瞩目之后就是长久的黯然神伤,从繁华热闹中抽身出来,一种惆怅感和失意感就像吐出的蚕丝,一条一条密密麻麻地将自己缚死。
晚上,所有亲人都散去之后,酒精和香烟麻痹之后得意洋洋的感性终于冷静下来,理智逐渐占据了上风,新的一家四口人围坐在旧年的桌子上,不同的是,桌椅比去年多了几道深陷的刮痕,原本的灰黄色也褪去了几分。
还是一样的座位,除了空缺位置上多了一个人,哥哥率先打破寂静:“爸,妈,我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我们在广东买的房子每个月房贷要四千多,我和婷两个人的工资除了日常的支出和还房贷基本上每个月都存不到钱,所以你们在乡下借的钱,我们怕是帮不上忙了。我也考虑到你们两个人在乡下种地一点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所以我想让你们去外地打工。外面大城市里工资更高。”哥哥丝毫不是和两个老人商量的态度,俨然一种封建帝王高高在上且不容置疑的权威。
大伯两人顿时愣在原地,他们心里惴惴不安,同时一种恐惧感在浑身游走,他们两个人前大半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现在却要让他们背上行囊背井离乡,别忘了,他们早就没了年轻人的那股勃勃生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此刻,他们只会是思乡情更浓的异客,更是颠沛流离下惊恐不安的孤客。他们害怕崭新的一切,因为他们没有邂逅新奇的兴趣;他们恐惧未知的一切,因为他们失去期许大好未来的朝气;他们恐慌离开家乡的每一天,因为他们身处一个举目无亲的某个角落。他们早就被高速发展的时代抛弃了,同时也是他们主动放弃了靠近时代的契机。让早已与时代脱钩的老人卷入千变万化的时代洪流中,无异于将不会游泳的人丢进洪水漩涡中。
心底的一股寒意喷出心头,大伯的牙齿都在打着寒颤,嘴唇频频颤动着,断断续续地问道:“明,你真的要我和你妈现在去外面打工?我们俩都这么大年纪了,哪个工厂会要这么大年纪的人?再说了,我们都在家呆习惯了,突然让我们去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地方,我们怕是很难适应。”
伯母的五官扭打在一起,满脸抗拒地说:“是啊,你爸说的对,我们两个都老了,在外地可怎么活下去?人生地不熟的,怕是走到外面都会迷路。”
嫂嫂也于心不忍,于是柔柔地对哥哥说:“明,爸妈都这么大年纪了,实在经不起折腾,就让他们两个老人在家吧,钱少挣一点就算了,大不了我们两个人多吃点苦,钱慢慢还,总还的完的。”
两个老人都向嫂嫂投去感激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