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晚上的梨花压枝,天与地相拥在一起,一片白花花的似满地银子般。脆弱又孤寂的雪等不到世间万物的来访,昨晚大雪用牺牲轰轰烈烈地赠与人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告白,纷纷扬扬的雪花急得人们的眼睛都忙不过来,应接不暇地生怕错过每一重雪花。这是独属于小孩的烂漫,也只有拥有如雪般纯洁无邪的心灵才能读懂漫天飘雪隐晦又羞涩的浓情,而早已在风吹雨打中熬硬的冷心又怎么能读懂其中的温情?在老人看来,这不过是宣告生命终结撒下的一帘挽花。
雪慢慢朦胧了大伯的目光,最开始前仆后继的雪花落在冷漠的世界上,顿时就灰飞烟灭消散在尘世,正是因为一披又一披无惧死亡的雪片,让后来的雪花能够稳稳地赖在外面世界的身上,又渐渐地建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白雪时代。
或许是他迫不及待地想邂逅一尘不染的时刻,于是他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棉衣,垂着厚厚的黑眼圈,拖着沉重的步伐,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走到幽暗紧闭的大门处,他刚将手搭在门把手上,一条条冷流就穿梭到四肢,他摒弃了周身的不适,麻木地将门向胸口揽进来,雪花肆无忌惮地挠着他的鼻头,又顽皮地钻进仅存温热的脖子里,刺骨的寒风势不可挡地从袖口里冲进来,凛冽的风夹着雪片射向瞳孔,大伯不由自主地闭紧眼睛,逼退了半步。
他将门缝关小,仅仅留着一道能投进半分日光的缝隙。他僵硬地拽过来一把椅子,软绵绵地坐下,透过那道光缝往外望着,是堕落染尘的雪精灵。
一个念头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着:到底要不要中年背井离乡外出谋生?
原本这是大伯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此刻却如烈火焚心般一遍遍游荡在心口。在脑海中几番沉沉浮浮,他终于下定决定。
如果不是濒临万丈深渊,他又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昨天,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幸福和美的白天,同时也暗藏着一个煎熬窒息的夜晚。
原本大伯伯母两人还沉浸在白日的得意和欣然中,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大伯的脸色顿时暗沉下来,这是打来电话的是大伯的其中一个债主:“学,今天是你儿子大喜,恭喜恭喜啊,那阵仗可真是了不得,想来也是手头松,那你看看,之前在我手上周转一下钱能不能先还回来?我知道,你儿子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的,我的那点小钱肯定不算什么。”
大伯苦笑着回答道:“那个,我最近身边可能有些紧张,这次办酒席又去了十来万,不过你放心,等我手头上有钱了,我一定先回你的钱,你看这钱能不能再缓缓?再给我一点时间?这钱我不会白借的,我会适当地算利息给你。你看可以吗?”大伯愁苦着脸胆战心惊地等待那边的的答复。
电话那头传来片刻沉默,大伯压制着呼吸声,砰砰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嘴巴微微张开着,静止着,只有眼睛时不时地翻动着。
终于那头传来一声爽快的笑声,说道:“学老哥,当然可以了,我们都是一个村里的,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兄弟,既然你手头紧,就先留着。”
大伯如释重负,轻舒了口气,而后又是沉重地叹气声,如万丈深渊般黑沉着脸,却又故作轻松地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借的钱我一定会还的,过一段时间本金连着利息一起送还给你。”
那头笑嘻嘻地说:“我当然信你了,你儿子这么会挣钱,我都听说在大城市买房子了,真是有出息,我们村里,就数你的儿子最有前途了。”他滔滔不绝地赞叹哥哥的过人之处,犹如躺在金房子中细数着满屋珠宝。
可是大伯却没心思和他寒暄,只是草草地应付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伯母一声不吭地躺在一旁,吐出只言片语都显得格外为难。
大伯也不愿多说,闷着头窝进被子里,大妈的眼泪缓缓地滑落,暗黄的灯光刺痛着眼睛,她伸出手,房间暗了,两人背对着眼睛睁得亮亮的。
伯母披着大袄子,借着星星点点黯淡的光线,拿着棉袄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食指刚凑到按钮上,又害怕惊动大伯内心的斑斑血痕,就像突击审讯时囚椅上强光爆照下的罪犯,于是她悄悄地站到大伯身边,无奈地说:“外面太冷了,披上衣服吧,你现在已经不是年轻人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身子。”说着,就敞开棉袄,大伯无力地把手伸进衣袖里,衣领都卷在里面,大伯丝毫不曾察觉,还是伯母帮他翻好了领子。
伯母也拉着一把椅子坐在大伯旁边,哀叹声此起彼伏,门缝处的地面已经积满了亡故的雪仙子,形成了一团水盘,正想向四面八方侵略。
伯母起身把门轻轻地关上,门缝里的那只布满红血丝颓然的眼睛逐渐吞噬在黑暗中,隔绝在门外的暴雪依旧在肆虐着,门内频频传来寒雪嗤之以鼻的挑衅声。
凭着丝丝光明,依稀能分辨大伯死气沉沉的脸庞,只是那双眼睛已经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就像一汪墨池般,空洞又幽深。伯母凝视着它们,声音低沉地说:“你怎么想的?要不然我们两还是听儿子的话,卷铺盖去外地打工,不然我们怕是真的一辈子不吃不喝都还不完借的那些钱。你说我们前半辈子省吃俭用,原以为等孩子大了,我们俩也可以享享福,哪知道越老越苦,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我们前三四十年,还从来没有欠过这么多钱。”伯母泄气地驮着背,眼皮无精打采地卷动着。
安静中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唏嘘声,就像是屠刀下的老牛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大伯沉思了片刻,颤颤巍巍地说:“看来只能这样了。村里的人还以为我们的儿子在外面混得有多好,又是买了广东的房子,只是各家只知各家事啊,他们哪里知道明是拿我们的血汗钱才勉强买得起房子。现在外面又借了这么多钱,想靠明的工资还债怕是靠不住,还得我们老两口拼死拼活地去挣钱。”
伯母死沉地点点头,鼻头酸涩地说道:“你说明怎么就一定要在广东买房子呢?为什么不能在家里的小县城买呢?如果自己有钱就算了,又是借钱买的,你说他何必给我们和他自己这么大压力?而且如果以后儿子在外面安了家,我们俩老了还是孤零零的。”说着,伯母冰冷的手抹去温热的泪珠。
大伯抬起眸子,疲惫不堪地仰视着渐渐明晰的天花板,肩膀跟随着呼吸一起一落,静静地说:“你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那么要面子,如果让别人知道他在外面混得不如意,怕是要和我们置气了。再说,他身边很多朋友在那边买了房子,他怎么甘心落后别人?”
伯母默默地发着呆,良久,才心不在焉地说:“所以你千万不要在村里的人面前乱说,也不要说漏了嘴,不然明该怪我们两了,我们才他一个儿子。再说,我们做父母的,辛苦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子吗?”
大伯倒是有些不满,愤愤不平地吼道:“是啊,我们俩这一辈子不就是为儿子当牛做马的分?你看明里暗里地怪我帮衬着他两个姐姐,要钱买房就张张嘴向我伸手掏空我们俩的腰包,你说他哪里还有一点点把我当做父亲?他这样都是你给惯得,从小就由着他的性子,以为我们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一点都不懂得感恩,你看看明这个样子,我们还嫩指望着他会给我们养老送终吗?”
伯母的眼珠子四处转动,留心着楼梯口的一点声响,紧张兮兮地冲大伯说:“我说你小点声,等一下被儿子听到了就不得了,你如果这样在他面前说,你儿子以后就不会再回家过年了,你就当没了儿子。如果儿子不回家了,那等你死了,连埋你的人都没有了,以后你的坟头草也没人清理。死了就死了,没人记得你。”
大伯妥协了,弱弱地说:“我知道,我就是发发牢骚。他是我儿子,我的一切还不就是他的。再说了,如果被别人知道明的情况,你和我的老脸往哪搁啊?以后还怎么在村子里待下去。”
伯母附和道:“那倒是,这几年,村里的人都以为明在外面赚大钱,我们俩跟着也脸上有光,过年都比别人多几分劲头。自从明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哪个人不是夸我们家明的?昨天旁边的老许媳妇还说羡慕我们俩,说儿子有出息,我们俩有福气呢。”脸上闪过桃色的红晕。
大伯不免冷笑了一声,自嘲道:“要真的是这样,我们可得做梦都要笑醒了。”他顿了顿,一阵冷风扬起,双手不断地摩擦着。
伯母前倾,轻轻地拍了拍大伯的膝盖,商量道:“要不然等一下我们就和儿子商量一下,就儿子去帮我们找找厂子,看看哪里还要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打工。”
大伯重重地点点头。
日光偷溜进房子里,大伯两人起身,用热毛巾随意地擦洗了脸,就开始生火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