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冷飕飕,他贴近了看,是供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灵牌。他心里发慌,脱口叫出一声:“妈!”
这是稻儿进镇江塔之后,第一次说话。也是他自懂事以来,头一回叫“妈”。没人应他,他再叫了一声,是两声,“妈、妈!”里屋的床板在响动,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千真万确,那是他的母亲。母亲唤了声:“稻儿吗?”稻儿应着:“是稻儿……”眼泪全都出来了,热烫烫地滚在脸上、手上、衣服上。翠翠并没有病,她是躺着等儿子回家来。
稻儿跪在床当头,把头伏在母亲的枕沿边,任她的手在他的湿脸上摸着,他睡着了,睡了很久,醒过来,天依然黑沉沉。母亲点亮油灯,扶着他的手,领他去了爷爷的木工房。在土屋中封了多少年的木头,味道一下子散开来,就像是撬开了一口棺材,母子都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稻儿在母亲的指示下,翻开一件巨大的蓑衣,就看见了一辆结结实实的自行车。
炸歪的自行车,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被爷爷弄正了,那些焊接在车前的装甲,已被爷爷卸下了。但龙头上还吊着那只护身符,在暗淡的光影里摇晃。母亲把护身符取来挂在稻儿脖子上,说:“你爹在天有灵,认得你是他儿子。”稻儿就着油灯,细细看那铜牌上镌刻的头像,说:“妈,我认得这个人。”母亲吃了一惊,手上灯光不住地颤抖,母子两个巨大的身影,拍打着寂静的墙。
“稻儿,你认得?她是哪一个?”
稻儿轻声道:“观世音菩萨。”
十二
渡江和尚骑车漂泊,于1945年春末到达华北小镇风杀口。时值天干,大风一刮,顿时就是满天黄沙。节令谷雨,然而还是没雨,树也还没有怎么发绿,但夏天紧辗着旱魃来了,焦得心慌的田头,村头,到处都有脱光上身的庄稼人,无精打采地,东一锄,西一锄。就连炮楼下扛刺刀枪的鬼子兵,都蹲在电线杆的影子里乘凉,远远看去,就像没脱裤子在拉屎。
风杀口自然是风多,太阳一落坡,吹得更起劲,渡江和尚好像就是被风吹来的。他的袈裟在上千里的路途中,被风吹旧了。自行车也旧了,油漆斑驳,但德国货笨重、结实,看着很旧了,却没破烂相,有种闷头闷脑的挺拔,遇到坑坑洼洼,用力一蹬也就过去了。但渡江去哪儿,依然没有一定的目的,哪儿能够化缘,或者哪儿有法事,就去哪儿待几天。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根本不晓得法事如何做,有点糊弄丧家的意思。但他的心的确是诚的,恳切、肃穆,一遍遍重复念着往生咒。丧家都是穷苦人,也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国土辽阔,口音大异,能听清的只四个字:“阿弥陀佛!”但这也就够了,对穷苦人来说,所有念想都在里边了。渡江所求当然也不会多,一碗饭,几张饼,或者还有一床席子,很足了。刚出门那阵,渡江每天还要掰指头算日子,后来就不算了。有时候月亮黄彤彤挂在当空,他在院子里徘徊,想起母亲,从没谋面的父亲,觉得隔了一万里,一百年。
有一年秋天过黄河渡口,一个日本兵把渡江的自行车抓过去,骑着玩,刚蹬了两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引得他的同伙哈哈大笑。这兵就气哼哼地提起大头皮鞋,照着自行车就踢。渡江急了,扑上去,替车受了这一脚。这一脚真狠,踢在渡江左边胯骨上,他瘸了十几天。紧接着一个翻译官过来,劈脸又扇了他一耳光!渡江被扇得金星乱冒,屈辱地含着眼泪,鼻血都涌了出来了。不过,日本兵的阴狠他不奇怪,不阴狠了,如何还是日本兵!最让他迷惑的是,和日本兵混在一起的翻译官,为什么他们下手比日本兵还毒辣?他不会忘记,老方丈就是被马忠良一枪托打死的。每回见到这些人,他都会在心里暗暗设想,他们应该有什么样的好结果?扒其皮,食其肉,大概才公道吧。但刚一闪念头,他又骂罪过,出家人怎么能起这样的怨毒心?
这次来风杀口,是在路上听说这儿死了人。他饥肠辘辘好多天了,他想,这下就要有饼吃了,还有粥喝了……阿弥陀佛。
渡江到镇上已经天晚了,他先在镇上找家客店住下来。客店,就是有炕有席子让你过夜的地方。虽然肚子空着,但他还是很快睡着了。半夜,他被人推醒,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上了。
十三
黑布拿下后,渡江发现自己盘腿坐在一张炕上,面对小方桌,桌上两只土碗,一盏油灯,灯光弱得眼睛发痛,后边坐着黑黢黢的一堆人。有个人说话:“俺们得罪了,小师父。”渡江如在梦中,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就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那人笑起来,说:“师父跟唐三藏一样,也还是个童子吧?女人咬一口,活到九百九,风杀口最馋的,就是母猪跟女人,师父要当心哦。”渡江脸上发烧,想吐他一口唾沫,却又不敢,只好再念了声:“阿弥陀佛!”那人把笑一收,森然道:“碰不碰女人,由师父。但明天俺们要借了师父的手,去杀几个人。”渡江大吃一惊,呆了半天,才嗫嚅出两个字:“杀人?”那人说:“杀人。”渡江呼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说:“先把我杀了吧。”那堆人跟煤铁似的,从他脚下仰望了他好一阵,先前说话那人又说:“慈悲为怀,这俺能理解。要是叫你去杀小日本鬼子呢?”渡江说:“日本鬼子也是人。”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揪住他胸口,猛地一下把他扯下炕。渡江本已饿得心慌,这一扯摔了一大跤,差点儿要断气,他说:“你们杀了我吧……”先前那人呵斥了声什么,耐着性子道:“师父,俺们什么时候杀过好人呢?你是看得到的,日本鬼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说着把渡江拉起来往炕上推,但渡江只肯坐在炕沿边。他摸摸摔痛的地方,咕哝说:“善自有善报,恶自有恶报,急什么?”那人终于火了,呸了他一口,油灯噗地爆出许多火星子,“屁话!扬善惩恶,不需要人做吗?”渡江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手无缚鸡之力,我能做什么?”那人伸出铁钳般的手,在渡江手上、胳膊上使劲捏了一回,捏得渡江龇牙咧嘴的。那人笑起来:“妈的×,俺要的就是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料。你听说风杀口死人了吗?”
渡江说:“听说了。”
“死了人要做法事是不是?”
“是啊。”
“知道这回死的是谁吗?炮楼新来的渡边小队长。鬼子没一个好的,又数这个炮楼的鬼子最歹毒,他们进了村,连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放过……可总算中了俺们的埋伏了,一颗地雷送渡边回了老家去。”
“真是了不起。”
“剩下的,就看你的了,小师父。”
渡江一时气紧,身子打了个哆嗦,半天缓过气来,说:“给我盛碗饭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