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扑了上去。
当利针刺入胸膛的那一刻,我心中却陡然一松。伤处一痛之后便是麻木,瞬间传遍全身,我的眼前一黑,人已昏了过去,在昏迷的前一刻,心情却是无比轻松:原谅我,又一次逃跑了,那样的惩罚,我,经受不起……
朦胧之中,只觉自己逐渐轻盈,仿佛灵魂正在离体而去,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终于结束了!这一生,恨过,爱过,失过,得过,错过,悔过……虽是不枉,只是跌宕起伏,矛盾挣扎,实是让人身心俱疲,神魂皆伤。只望来世能得平淡一生,不求富贵荣华,不求青史留名,只求半垄薄田一室书,伴清风朗月,竹吟墨香,于愿足矣……当然,若再能与他相遇,让我可稍作弥补,自然更好,可是想来他却未必会作如是想吧?毕竟,便连这一世,他都不愿再与我相见了呢……漂浮的身体心口处骤然一痛,我不觉苦笑,原来魂魄也是有痛觉的呢……恍惚思及此处,忽然想到什么,胸口忽然一紧……不对!他!他怎么样了?刚刚有人要刺杀他!不知那人一击不中,是否还有后招?我的孩子,好不容易看着他长大的孩子,他可不能有事!他吃了这么苦,才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上天不会如此狠心的,对不对?……我口中喃喃念着,心头却越来越慌,魂魄仿佛被骤然缠缚上了无形的绳索,再也无法飞翔,反而一点一点被拉了下来,终于,似乎被什么吸附,我只觉自己骤然一沉,然后一种麻木中隐隐带着疼痛的感觉,就向我全身袭来,我只觉微弱的光线透过眼睑射了进来,一片模糊的嘈杂声同时传入了耳中。
勉力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近在咫尺的他的虽然脸色苍白,但显见没有受重伤,我不放心,视线在他全身上下巡视了一圈之后,只见他衣衫齐整,其上也未有血迹。一颗心终于缓缓放了下来,然后,之前的那种极度疲惫无力的感觉重又涌了上来。
我并不抵抗,正欲随其而去,忽然一声凄厉的大喝在耳边炸开,“卢衡!你不许死!听到没有?不许死!你若敢死,我就把卢家上下都杀光!你信不信!”
我的神志顿时清醒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他目眦欲裂,惊痛欲狂的样子。
我有些错愕,但转瞬间竟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原来,你仍在乎?原来,我又被你骗了?早该知道,刚刚你那冷淡漠然的样子,就像之前那幅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般,装得很像很像,或许连你自己都被骗倒,可惜,终究是假的呢。很好,至少此刻,你还在乎。我心中想着,口中已不自觉地说了出来,“不信!我才不信……”
一句话出口,我只觉心中一阵柔软。我含笑静静凝望着他,虽然视线已经模糊,但在心中却可毫不费力地将那张脸的轮廓勾划出来,微淡的细眉,清亮的双眸,秀气的鼻子,还有,绯色的嘴唇……那样熟悉,已经深深铭入了记忆深处。我无声地回忆着过往的一切,霎那心中一片通明,口气不觉更加笃定,“我,不信……我的……小淇,从来就是,口硬心软……”说到这里,我却像被什么触动,未及细思,口中已轻轻重复道,“我的……小淇……”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嚼在口中却像浸了蜂蜜的梅子一般,极酸极甜,齿颊留香。这感觉,真好,恍恍惚惚想着,我不觉又是一笑,然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我以为,再次醒来已在地府阴司,三途河畔,谁想迷迷朦朦睁开眼睛,第一眼所见,便是一张最熟悉不过的脸。我呆呆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没死……一瞬间,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失望。
我怎么可以不死?我不死,让他怎么原谅我?我不死,让他怎么面对我?现在我已知道,他还在乎我。可那又如何?这只能让他更加为难。何况他本就心软,如今我又救他一次,不是更增他心中的矛盾痛苦?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也不该原谅我,他唯一能做的,对彼此最好的选择,就是那天他在船上所说,不杀,也不放我,然后,不再相见……原来,终于还是逃不掉……好吧,那就不逃便是……
我终于鼓足勇气,望着他,轻轻一笑,你的裁决,我,接受……
可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你的眼神那样混乱?不!别再想了,别再折磨自己!既然你已决定,那就彻底忘记我。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为再为我,如此自苦,你……
就在这时,他望着我的眼神渐渐凝聚,然后,一片清明,随即他张开了口,缓慢却清晰地道,“可是,我,做不到……”
我全身猛地一震,怔怔望着他。却见他的神情渐渐温柔,眼眶渐渐泛红,然后,缓缓向我伸出了手。
我脑中一片混乱,身体僵硬,完全不知如何反应。这时,就见他身形一动,下一刻,一个温热的身体已扑进了我的怀里。
他的手臂死死拥抱着我,脸颊紧紧贴在我的胸口,火热的液体一点点从我胸前的衣服上透入,灼痛了我的肌肤后,又仿佛从我的胸口渗入,直烫到了我心尖上。压在那里的沉重如山的某些东西似乎被那热力所化,一点点融解,一点点崩塌,终于,轰然垮塌,化为轻烟。我长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伸出手臂,用力抱紧了他。
然后的事情是一片混乱,可自始自终,我脑中都是无比清醒的。这一次,没有□的推动,不是绝望的发泄,向他敞开身心的那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余生,仍愿与你相伴,至于方式,若你喜欢的是这一种,那么,好吧,就这样吧。我,不介意。
26。情劫(上)
那夜,静室,孤灯,我独自一人坐于桌畔,翻阅着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卷宗,不知不觉间已听到了子时的更声。揉揉额角,抬起头,这才感到空气清凉湿润,窗外隐隐可闻簌簌之声,原来不知何时竟是下雨了。不由自主放下手中卷宗,起身行至窗前,打开窗,顿时一阵轻风夹裹着细丝扑面而来……这好像还是今次来到燕京,我所遇到的第一场雨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清爽的空气顿时充满了肺腑。虽然这两年大半时间都在边疆驻守,终日所见多是大漠风沙,久不经中原的柔风细雨,今日偶遇,感觉却是意外地熟悉……意识到这点,我不禁有些失神……难道是因为,这柔柔润润、清清淡淡的味道,就好像,好像……他的感觉……我不由蹙了蹙眉,明明久已不曾记起、以为早已忘怀的人,谁想竟在今夜,随细雨,悄然浮现在记忆之中。或是这几日太过疲惫,让人懒得与自己较劲,又或是夜深雨轻,让人不觉放松,总之,在这一刻,明知不该,我仍不觉微微眯起眼,任由思绪漂荡了开去……
不知那个孩子,现在可好?犹记初遇之时,细雨之中,那个孤伶单薄的身影,那双轻灵动人的眸子,还有,那一瞬间的心动。只是,那张面孔却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其实,若非那个误会,恐怕就连这点稀薄的印象也已不复存在,毕竟,虽然他的容貌尚算清秀,在我身边的众多男男女女中,却实在不算出众。而初见时的动心,相邀,然后毫不意外地,轻轻易易就得到了他,一切都太过寻常,于我不过是又一段短暂情缘,并无特别。只是看着那干干净净,青青涩涩的孩子,为我沉醉,为我成熟,为我绽放,那种满足感让我一时有些沉迷,不过,也就只是一时而已。
不知何时,最初让人心动的单纯开始显得平淡,乖巧变为乏味,对我一径小心讨好的样子竟也让人有些不耐。这种感觉很熟悉,不过是又一次厌倦了,之前我身畔的人差不多数月就会换一次,这次这个时间不算长,不过也不算短就是。所以,那次如风来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留下了他,如风明朗的感觉与他颇为不同,正可作为调剂。没想竟是这么巧,就那一次便被他发现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并未特意想要隐瞒。为了他,似乎还不值我费这个力气。然后,并未如何意外,他开始闹别扭了。初经人事的孩子会有这种反应倒也不奇怪,只是让我意外的是,一向乖顺听话的他,这一次竟是格外倔强,任我好言好语哄了半天也不见效。见他这样恃宠生骄不懂事,我不觉有些厌烦,索性不再理他,让他自己冷一冷,想一想去吧……他既已是我的人,我自会保护他,照顾他,若他愿意留下,我也会让他一世衣食无忧,只是,也就仅此而已了,若他只是贪得无厌,肆意任性,那人也留不得了,他最好早日明白这点才是……还好,我未看错,那孩子还算伶俐,没过两日已然想通,不再胡闹,甚至比从前还乖巧了些,让人还算满意。
此后他果然懂事多了,虽然和如风之间不时还会有些小打小闹,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无伤大雅,我便也由着他们去了。开始看如风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只觉好笑,没想这孩子还有几分小聪明。而他在捉弄如风时偶尔露出的活泼狡狯的样子,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初时也曾让人眼前一亮。只是,他这些变化,开始时让人觉得新鲜,渐渐地,随着他对我一日比一日小心翼翼,与如风之间的斗争一日比一日热闹激烈,却让人渐生厌烦。有时不由会想,现在他这个样子,和我府内、外宅中的那一个个姬妾娈宠有什么区别?最初吸引我的那份的纯净轻灵,怎么这么快就难觅踪影了呢?
随着对他兴趣渐失,我重又回到了之前夜夜笙歌的日子。而他,若非因为之后的那件事,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我安置在一处幽静的宅邸,渐渐遗忘,然后等着忽然某一天我偶然想起,过去走走看看。只是,那件事发生了,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很久之后,我曾经想过,那件事的发生,究竟该算是他的劫呢,还是我的?
那一次,我的行踪在短短半月中数次泄露,因擎宇楼快速发展而招来的敌人,仿佛约好一般前仆后继而来。我虽无惧,却不胜其扰,哪知命人一番查探下来,结果让人心情更糟……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人,若水。
其实当初留下他时,就发觉他自陈的来历语焉不详,有些可疑。不过,谁没点儿不愿提及的过往?而他望向我的眼中不容错认的热情与痴迷,也让我觉得没必要深究。何况,我自信,纵使他真有图谋,也绝逃不过我的眼,酿不成大患。所以,也就由他去了,毕竟不过是个小小男宠,又有什么机会接触太多秘密,带来多少麻烦?……没想这次竟查出了这样一个结果,让我既惊且怒,又有些不敢置信:莫非这次我竟看走了眼?他的单纯,他的深情,全是假的?
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可找他查问,越问却让人越是生疑……他的身份背景已经被证明都是假的,让他解释,他却吞吞吐吐,说出的话也是破绽百出。他的欺瞒让我怒意更炽……从前也就算了,事情到了现在,在我一再追问之下,你怎么还能对我如此敷衍塞责?你是觉得我愚钝可欺,还是觉得我不可信任?又或者……你根本就是做贼心虚?
他终于耗尽了我最后一点耐性与怜惜,看着他犹自喋喋不休砌辞狡辩的样子,我胸中涌动的怒气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平静,于是,我凝望着他,张开口,冷冷一句,打断了他,“用刑。”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与伤痛绝望,让我心中一跳,我竟不由等了片刻,可是,他却终究一言未发。因此,我再不犹豫,挥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鞭夹针烙,诸般刑具,一一用遍,他眼中的绝望越来越深,而我心中的惊疑却也越来越浓。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是曾经的枕边人,看着他白皙的皮肤渐渐鲜血淋漓,红润的双唇血色渐退,却又被牙齿生生咬出了血痕,明澈灵动的眸中渐染血丝,望来的眼神哀痛欲绝,清脆动听的声音已经嘶哑难辨,可一声声说出口的,除了哀求,就是谎言……为何到了此时,你依然不肯说实话?到底是怎样的惊天秘密值得你如此守护?而那幅柔弱的身体中,又怎会有这样的韧性与力量坚持到了现在?
结果数日刑讯,只是让我心中的惊诧疑惑更深,更重,于是不由更把全副注意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好像是我头一次这样认真地,以一种近似于平等的目光观察他,审视他,这才发现,原以为再熟悉不过的人,其实,并未真地了解过。他扑朔迷离的身世,他时而忧郁时而活泼的个性,他看似软弱却又坚韧的性子,他不知是笨还是精的头脑,不知是单纯太过还是城府太深的一颗心……他身上层层迷雾,种种矛盾,在不知不觉间,已越来越多的吸引了我关注,越来越强地牵动了我的心绪。
某一日,当我忽然发现,这些天我在他身上投注的视线,花费的心思,竟远超过了我当初追求他和后来情热之时所用心神的总和时,不由悚然而惊:他算个什么人?从前的小小男宠,后来的小小奸细,而今次不过是数遭行踪泄漏,又算什么大事?中原柔然,多少真正的大事等着我,我怎么着魔一样,在他身上,在这事上,浪费了这许多时间气力?我从来行事爽利,何曾与人这般拖拉纠缠?
不知为何,当时的我本能地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了,甚至是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危险。不过从来不是心思细腻之人的我却并未深究,只是按照以往的经验,顺从本能,果断地做了决定:这件事,该结束了。
那天,我最后去看了他一次,他身上伤痕累累,脸上血污斑斑,再不复当日清灵秀美,只一双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骤然一亮,依然黑亮动人。我心头莫名一紧,停了一下,才凝望着他,对手下缓缓道,“这个贱货已经没用了,你们……随便处置吧。”
由始自终,我的视线都未曾离开过他的眼睛,只见听到我的话后那双眼睛猛然睁大,呆呆瞪着我,然后一点一点失去了光彩,最后,只剩一片空空洞洞。那一瞬间,我心头仿佛微不可察地刺痛了一下,我不由轻轻蹙了蹙眉,再不犹豫,倏地收回视线,转身而去……谁知这一转身,再想回头,再欲相见,却已如此之难……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很糟,脾气更是不好,偶尔莫名奇妙地就会想起他:有时是初见时他清澈剔透的双眸,有时是情浓时他青涩惑人的神态,有时是受刑时他哀哀的分辩、惶惶的求饶,有时又是他谎言被揭穿时,惊慌之后却转为倔强的眼神、紧咬的嘴唇,然后心情更糟。如此半月,我不得不承认,原来我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在乎他!当初怕自己在乎了,所以离开,如今却发现,其实我已然在乎了却不自知……我从来不屑于自欺欺人,既然在意,那找回来便是,纵使他真是奸细,料得他这次吃足了苦头,以后也不敢捣鬼了。只要他不再欺瞒哄骗于我,我也会既往不咎,好好对他……只是,若他已经……不会的!既然我想要他,他就应该活着!
可是,派去接他的人却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不久前那处分堂被仇家偷袭,损失惨重,而他也在混乱中失去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会这样?我想过他可能会死,却没想到这样的结果。
得知消息后,我莫名地一阵愤怒……既然我还想要他,那他怎么可以死,又怎么可以落在别人手中?于是我命人细细察访,务必要找到他的踪影。可是,数月下来,一无所获。不过,在察访的过程中,却意外发现,当初那事全是误会,奸细另有其人,他竟是,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