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卫清樱动容,接过玉佩向他致谢。那玉佩莹白如脂,雕工细腻,刻的是前朝画家周昉独创的水月观音像,眉目温婉、嘴角含笑的样子却似卫清樱,委实用心良苦。
秦裳能够释怀,席间气氛便轻松起来,开宝寺的素斋也确实美味,四人有说有笑地吃到一半,观音奴突然丢下筷子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瞌睡来了有枕头。”两句不相干的话说得大伙儿糊涂,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八棱池的拱桥上行来一个怪异的四人组合,缠头巾的玲珑美人和披袈裟的清逸和尚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位精壮的党项武士。
沈皓岩的眼神一触到卫慕银喜便收了回来,见观音奴站在窗边,整个人如同出鞘之刀,锋芒毕露,不禁想:“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孰料观音奴唤住没藏空,隔着八棱池寒暄一番后,竟将那四人请进了斋院。
沈皓岩让小沙弥加座添菜,小沙弥嘟囔道:“公子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来了一拨又一拨。今日斋院挤成这样,咱们真是招呼不过来了。”
观音奴闻言,回头道:“好啰嗦的和尚,你加还是不加?”她心中存了强夺青罡风的念头,神情言语便不自觉地凛冽起来。小沙弥瑟缩一下,结巴道:“加,加,这就去加。”
两位党项武士站到卫慕银喜身后,不敢与主人同座。银喜不懂汉话,闷闷地坐在那儿,看看没藏空,瞪瞪观音奴,神情好似一只闹别扭的猫咪。她戴着一挂由颈项垂至腰腹的琥珀璎珞,白皙的手握着橘红的琥珀挂件,反复地摩挲琥珀上浮雕的吉祥莲花纹,手指与琥珀一般莹润,流露出一种略显神经质的女性美,一种很惹男人怜爱却易招女人反感的柔媚。
观音奴忖量两边实力,觉得己方占优,悄悄传音给沈皓岩:“等会儿我牵制和尚,你挟持美人,逼他们交出青罡风。”
沈皓岩回道:“斋院地窄人多,不便动手。由我将没藏空引走,你和九姑娘封了两名武士的穴道,将那女人带回紫衣巷。”
两人计议已定,悄悄知会了卫清樱。沈皓岩正准备向没藏空开口,观音奴却抢先道:“空法师,我有一事不明,须单独向你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没藏空觉察了观音奴的敌意,却未放在心上,颔首答应,用党项语叮嘱了银喜几句。银喜脸色之难看,仅次于因观音奴擅自行动而大为恼火的沈皓岩。
观音奴传音给他:“皓岩放心,我不会乱来,你等我的信号再动手。”沈皓岩将计划做了微调,叮嘱道:“不要贪功,不要走远,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今日如不便行事,就改日动手,我保证帮你拿到青罡风。”
眼见观音奴和没藏空走出斋院,皓岩、清樱及银喜都紧张起来,屏息凝神,望向窗外。独秦裳有暇揣摩诸人的举动,发现沈皓岩颇为反常。秦裳心想:“自这夏国蛮女踏进斋院,满堂男人连和尚都在偷窥,皓岩却看都不屑看一眼,就像在目力所及之处挖了一个洞,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丢进了虚空。这蛮女的相貌固然浓丽,却出自天然,气息也很清爽,决不至于犯了皓岩的忌,他别扭什么?难道他在夏国时跟这蛮女有什么龃龉?或者……暧昧?”
观音奴停下脚步,看着八棱池中没藏空的修长倒影:“恕我冒昧,空法师这次来东京,只是为了瞻仰开宝寺的佛祖舍利,顺便逛逛狮子会么?”
没藏空平静地道:“不是,小主人放不下杀父之仇,决定来东京找萧君,我就陪她来了。”
观音奴感慨:“十一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儿,被法师抓进暗血城的地宫,洗刷干净后献给你的老主人饮血养颜。要不是师父和铁骊及时赶到,我早就投奔黑山大神了,哪还有机会站在这儿跟法师闲磕牙?”她按住燕脂刀,肃然道:“实话跟你说,铁骊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你家小主人要报杀父之仇,明刀明枪还是暗箭毒药,尽管使出来,我替铁骊接着。”
没藏空道:“过去种种皆是我妄为,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对萧君和姑娘不利的事。”他的声音清澈柔和,有一种抚慰人心、润泽灵魂的魅力,在双塔寺外的莲花台上讲经时,常令信众们感动到落泪,却打动不了观音奴。
“空法师不必掩饰了。我听嘉树法师讲,没藏氏和卫慕氏缔结过密戒盟誓,你右手小指戴的这枚戒指就是真寂寺三大法器之一的黑密戒。如果你违背卫慕氏主人的意志,真芝老祖藏在白密戒里的咒语就会发动,让你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小主人心软,不会把我逼到那一步。”没藏空叹了口气,“耗了这么多年,主人的仇恨已经没有当时浓烈。驱使我杀掉她的仇人和驱使我陪她走在复仇路上,这不是一回事。”
观音奴没有听懂:“啊?”
“小主人待我就像你待沈君,但我没法儿像沈君待你一样待她。”没藏空摊开手,“我从小修习真芝老祖的两忘功,十四岁就进入了空之境。汉人的古书里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在空之境里,连‘我’都是没有的,更别提外物了。”
观音奴被他绕晕了,琢磨一会儿,反诘道:“法师你活得好无聊啊,既然万物皆空,连自己都空,你还吃饭睡觉做什么?不如弃绝身体,澌灭灵魂算了。”
“修行者岂能自戕?与舍身不同,自戕是要堕入魔道的,所以不管空之境有多无聊,我都得捱下去。说实话,我很感谢萧君和姑娘,洄风洞一番经历,让十四岁后再无寸进的我从空之境到达了水之境,包容万物,见证本心。”
“真的么?是法师把《迷世书》送到客栈的?因为感谢铁骊?”见没藏空点头承认,观音奴当即道:“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谢礼?”
没藏空微笑。皮肤黎黑、深目白齿的他笑起来很有感染力,与以前那个疏离尘世、漠视一切的和尚相比,可谓判若两人:“观音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姑娘。小时候的你就像一团生气勃勃的火焰,怎么折腾都熄不了,现在也没变哪。说吧,你想要什么谢礼?”
观音奴握紧了燕脂刀,神情却很轻松:“法师有青罡风吗?有的话,送我几颗吧。”
没藏空讶然:“是嘉树法师告诉姑娘的?我确实有青罡风,不过姑娘修习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假以时日,必能达到如萧君一般的宏大境界,何必滥用青罡风这样的猛药?只有一时之效不说,用多了对身体也无益。”
观音奴不愿说出紫瑰海反噬之事,又不会撒谎,坚持道:“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稀罕。”
没藏空无奈,从袖中摸出一个银质扁盒,递给观音奴:“这药是先师配制,世上仅余三颗,都送给姑娘吧。”
观音奴打开银盒,见里头盛着三颗黑色药丸,散发出海风的咸涩味道。这么容易就得到解药,她反而疑惑起来:“空法师,这真的是青罡风?你没骗我吧?”
没藏空亦不辩解,随意拈起一颗药丸,径直咽了下去,观音奴不禁愕然。没藏空道:“服下青罡风后,还要知道运气的法门才能发挥效用,请姑娘记好。”他坦然伸出左手,观音奴会意,拿住他的腕脉,微运内力,一缕碧海真气便针一般滑进他的经脉。
没藏空内息流转,所过经脉穴道均大违常理,最后回到气海时,如同火中注油,轰然炸开,观音奴用来查探路径的那缕碧海真气也被他喷薄的内息吞噬。观音奴将他传授的运气法门默了一遍,揖道:“空法师慷慨赠药,我却怀了小人之心猜疑法师,真是惭愧。”
没藏空合十还礼。是时他内力沛然,麻质僧衣的下摆和长袖无风而动,显得从容而超逸。
观音奴吁了口气,心想:“把我带到暗血城的妖僧跟眼前的和尚真是同一个人么?”她握紧尚余两颗青罡风的银盒,终于捐弃前嫌,向没藏空真心而笑。
碧绿的池水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深红的槲树以及铁红的灵感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观音奴这破颜一笑,明丽之至,令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
卫清樱等人远远望着,不明端的,只知观音奴与没藏空执手相看,继而露出这般耀眼的笑容。秦裳瞥了沈皓岩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倒是那夏国蛮女,像一个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小孩,流露出强烈的妒恨和失落。她的反应虽稚拙,内里潜藏的情感,秦裳却深有体会,并感同身受。
注:①本卷故事关于东京的城建、风俗等多参考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如“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限于篇幅,没有一一标注。
②檛(音zhuā):杖。从宋代绘画看,禁军配置的檛属短兵器,也充仪仗。【檛的简化字是“木过”,不过我试了几种输入法都只能打出繁体的檛字。】
③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宣政盛时,宫中以河阳花蜡烛无香为恨,遂用龙涎、沉脑屑灌蜡烛,列两行,数百枝,焰明而香滃,钧天之所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