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炫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处随轿而出。
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家?可曾过门么。”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处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是不乐。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惭愧,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扶持裴政反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宅。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以为后戒。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第二十九卷 怀私怨狠仆告主
诗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支持各种手机的TXT;UMD;CHM;JAR;海量书库随你挑选;就在读吧文学网!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则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却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实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彀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抛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容,也将来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瞑目?至于被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慌,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头发揪住,一刀砍死,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躲在床下,认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
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哽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状纸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真情可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少顷,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交付停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你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渐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自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甲被陷在本县狱中,优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曹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折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释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假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渐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家中只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惠,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蜂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僮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僮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买卖,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
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里与妻子说了,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环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叩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掌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瞑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倒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认出来,追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那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与船家吃了。随即叫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白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