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越是夸奖,绣莹反而越是不安,讪讪地先开口道:“毓娘娘,我知道你生我气了……”
小孩子心里总是压不住事的,哪怕是长在帝王家、在紫禁城里学会用面具掩饰自己的孩子。
敏若见她开门打得就是直球便笑了,道:“我是有些生气,但不是生你的气。你还小,心智未定,会很容易受身边一切人、事、物的影响,这是很正常的事,毓娘娘小时候也是如你这般,一件事情做上两天就不喜欢了,觉着没趣儿,便不爱做了。”
绣莹听她了,忙抬起头看她,眼睛顿时一亮,敏若瞧着觉着她这样子像只小奶狗,眼睛湿漉漉的,里头是藏不住的喜气。
她心里有些想笑,面色却沉重严肃了起来,“但唯有一件事,是毓娘娘从始至终坚持,哪怕额娘不喜也从未退怯过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绣莹被她变脸的速度吓了一跳,心里再度惴惴起来,呐呐摇头道:“我不知道……”
“是读书。”敏若牵住她的手,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站了起来,走到那两面墙的书架前,轻抚着排列整齐的书脊,低声道:“世人说,才藻非女子事,说纺绩女红方为女子之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子史经籍非女子能读,《女四书》、《列女传》才是女子应学之书,女子应从中学三从四德、三贞九烈。可凭什么,有些书男人读得,读得出黄金屋颜如玉功名利禄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而女人读了,就会‘因而乱智’了呢?”
她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才被兰杜引来的容慈与静彤脚步一时顿住——她们从没听敏若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她们怯步的功夫,敏若已抬头看向她们,恢复了素日温和的容声,“你们也进来吧。”
二人迟疑着走了进来,敏若目光在三个小姑娘身上缓缓划过,低低一叹,“我幼年时,曾有一位教引嬷嬷,以前朝一无名氏女子教育我。
那女子家境贫寒,十四嫁与人为继,婆母不喜她容色姝丽,对她十分苛刻严厉,动辄打骂。丈夫在她过门之后不久便出门行商,她在家中要操持田地、侍奉婆母、养育丈夫原配留下的儿女。
因婆婆对她苛刻,家中的孩子但有伤病哭闹,婆婆不分青红皂白便毒打她,打得她身上新伤复旧伤,常常青紫,还要每日劳作到后半夜,家里的所有家务活都得她来干,每日鸡叫时若不起床,也是一顿毒打。让她每日劳作却不许她吃干饭,一家人裁制新衣也不带她。不出一年,她便被磋磨得形容憔悴,她娘心疼她上门来讲理,却被她婆婆骂出门去。”
三人听了都愤愤道:“那婆婆可真恶毒!”
敏若看着她们,问:“那若你们是这媳妇,你们往后会怎样对待婆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等她老了、走不动的时候,也不给她做衣裳、吃干饭!”在这几位自幼养尊处优的公主心里,没有新衣裳穿、吃不到干饭已经是很艰难的,不给人新衣干饭,自然十分恶毒。
见绣莹最先回答、满脸愤怒,敏若心里一笑,口中继续问道:“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那婆婆是她的长辈,她若磋磨回去岂不是有违孝道?”
“那也不能白受欺负了!”绣莹气道:“那老虔婆岂配为人长辈的?”
敏若摇摇头,神情很淡,“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是恭敬顺从。你们说,她为何会成为教引嬷嬷用来教育我的事例?”
年岁最长的容慈似有所觉,试探着道:“可是女子待她婆母从始至终恭顺孝敬,最终打动了婆母?”
敏若冷嗤一声:“岂是这么简单?女子过门数年后,婆母便病了,只能卧床养病,她儿子也在行商时出了意外,瘫倒在床,一家的重担都在女人身上,她要伺候两个病人,还要照顾孩子。然而婆婆依旧性情不改,还是稍有不顺就对女人一顿打骂,女人从始至终对她孝敬恭顺,伺候了她整整两年,处处体贴无微不至,端屎擦尿拿她当亲娘一样,婆婆终于在死前被她感化,承认她是个好媳妇。”
这在时下算得上是“大圆满”结局了,几位公主却都听得眉头紧皱。
然而敏若这把火可不准备简简单单地只烧到这,她在心里整理好词句语序,不着痕迹地注意着几人的目光,继续道:“终于伺候走了婆婆,没两年,女人的丈夫也走了,他的伤病拖垮了家庭,他去世之后,女人一人拉扯他与原配的三个孩子,娘家人劝她改嫁也不愿意,说‘好女不侍二夫’,要终身为丈夫守贞。然后为了供养三个孩子读书,不惜去码头上扛沙袋、做苦工,还卖身与富人家为奴,生活百般艰难,却从不让男人留下的孩子做一点家务,只叫他们好生读书将来好为夫家光耀门楣。”
三位公主越听越气,怒其不争,刚要说话,却听敏若冷冷道:“这样的故事,是世人所推崇的,世人认为女子应有如此的德行,世人觉得女子应当做到这样,可这世人,究竟是全天下人,还是女子成为这样之后他们会受益的那一波人?”
年岁最长的容慈身形猛地僵住,下意识抬头愣愣地看着敏若,敏若与她目光相对,直直地看着她,神情不悲不喜。容慈一时怔怔地出神,手不自觉地按在酸涩难忍的心口,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眼眶湿热,伸手一摸,原来泪珠早已滚滚而下。
敏若看着容慈似悲似茫然的神情,心中轻轻一叹,却没有手软地继续加火:“许是祖宗庇佑那家人,那几个孩子长大后纷纷中了榜,长子最先考中进士,其后二三场内小的也都中了,娘家人都以为那女子的好日子来了,不想那三人却只向朝廷请封祖母、生母为诰命,以女子并非他们生母,又曾入贱籍为由将女子赶出家门。女子彼时伤病一身,穷困潦倒,已经扛不动码头的沙袋,也做不动奴婢的伙计,只能回到娘家向兄长借屋居住,靠给人浆洗衣裳谋生。”
绣莹两眼一红,愤愤骂道:“真是三个白眼狼!他们就该跟着那老虔婆刁妇人一起死了!白拖累这女人这些年。”
容慈看向敏若,“之后呢?”
若三个孩子都成了白眼狼,这故事俨然是不符合“世情”,不能够被人传唱的。
不然女子多年的辛苦岂不是成了笑话,哪能拿来宣扬德行以图影响世间女子。
容慈眼光冷冷,敏若见她如此,便知道她是想明白了,轻叹一声,继续道:“不错,之后是还有。女子回家不久,便得了急病,弥留之际她养大的那三个孩子终于找上门来,向她磕头赔罪,哭着说自己不孝、争抢着把她带回京中养病。当时的皇帝听了,恩封女子为诰命夫人,称赞三人‘知错能改,孝心可嘉’。”
静彤冷笑道:“别是折腾一回,就为了这八个字吧?”
绣莹明白过来,脸上更有急色,“皇上怎么能被这三个白眼狼所蒙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