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眼见墨学诸人在前,便不再隐瞒自家想法,乃是将原本计划和盘托出。
原是吕氏乃阳翟大贾,经年行商,多在陈郢、下蔡采买楚地物产售至三晋,但近年楚地多天灾人祸,盗匪不绝,尤其在江北至淮南之间为盗者甚重。
盗者众而货物寡,吕氏贩卖的南国物产所获已降低了半数,甚至半年之前自家的商队在下蔡北门外遭了劫,积年行商的夫子和队护殁了十数,族中长辈大发雷霆,要吕不韦重开此条商路,维系旧岁获利。
“在下本就与族中同辈共争族商行首,此事若成则大有利焉。故自方城车道过象禾、繁阳而至下蔡,确见商材昂贵,乃是鼓起余勇,复雇佣了一干健士前往此处。”
吕不韦乃是满面笑意,语调也是春风细雨:“却不曾想芍陂及居巢湖之间竟巨贼横行,我等大小数战,终是到达此地,补充人手时确是未察,还是依靠诸位师长方才辨得。”
疯牛此时已是不耐,索性放开性子扯开嗓子,高声去问:“吕氏子如此唠叨,豪商巨贾累金过万,谁人关心二三子获利如何、损失如何?速速道清如何认识卬等,又为何追踪?”
吕不韦丝毫不以为意,微笑拱手:“夫子说得对,商贾之家的腌渍琐事是我说的太多了。识得和跟踪诸位师长乃是一回事,皆是受贵人所托。”
不韦言罢从袖中掏出一尊手指大小的白铜令节,双手递与鸦,乃是再次微笑开口:“庄氏主君听闻诸位墨学师长历经险阻,今次又有三闾阻拦,特已到此城邑,与诸位师长相帮。”
疯牛与文子交换眼神,大手一挥从鸦处拈来令节,乃是瞪起了牛眼厉声来问吕氏:“庄淄那老鳖杀了卬墨学弟子多人,自会稽狗一般的逃了回来。不思裋衣夜行的回去陈郢,还想试试卬手中的大斧利不利吗?”
吕不韦见疯牛忿然作色,也不羞恼,只是面容肃然,严肃来道:“庄公亦与我说,把诸位师长牵扯进来确是无意,这一路上抱愧良多。会稽一战双方各自杀伤,诸位师长不愿见面亦是必然,然则如今已成此舟木,岂能不同舟而共济焉?”
见文子与疯牛各自思索,吕不韦乃是趁热打铁道:“庄公亦言其深知诸位难处,徐州绝非久居之地,勿论事成与否,愿与令尹建言楚王许墨学阳夏为传道授业之地。若此事可成,更将由庄氏四时供养不断,自令尹广开墨学子弟仕门,使子墨子之言大行楚地也。经年以下,再无阳城旧事。”
吕不韦此言确是说到了文子和疯牛的心坎上,邓陵氏诸人可谓惶惶不可终日久矣。
原是墨学诸人居于徐州之地,乃是矩子隐带门下亲手建立,唯四五个院子、十余间草屋,勉强住得这五十余人。这些人等又需耕田、做工,有时为了饭食开销,文子都需去做那行商的队护,以求挣得些许布财。
也是墨学本就以禹王行食衣着为例,又拒奢尚简,这些生活上的苦楚有的尚可忍耐、有的甘之若饴。那如今邓陵氏之墨需行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准则,又直需赴汤蹈火的精神则是在学识传播中被其他学派稳稳压了一头。
盈天下之言,非儒即墨。那也是稷下学宫那些鼓唇之徒和秦国得以出仕之属的墨学。
文子回想自己这一派别的墨学,上次出仕鲁君的先贤已是十六年前的田氏了。而近年门下奔走的年轻人,加上鸦这个几若亲子的徒弟,已是不到五人。
吕不韦见文子与疯牛状若苦思,自知事有可为,正待重新摇唇鼓舌、劝说他们与自家前去面见庄淄,却被文子一句话抢了前头。
“吾等自将此地跋涉陈郢,就不劳烦庄氏主君费心了。”
吕不韦听得此言,大为困惑,乃是抑制不住地拔高了声调:“文子自将劳苦困顿、披荆斩棘视作饴糖,却不顾此为邓陵氏之砒霜么?”
只见鸦做怒目,疯牛更是愤然去摸樵斧、高声喝道:“卬墨学中人皆以此为饴糖,不便来的鸟人卬却看不上他,何故要食庄氏这嗟来之食,凭地教人看轻!吕氏子,你却将人人都看作商贾,直以为乃翁是为这蝇头小利为这鸟老狗、鸟楚王做事?”
疯牛只将手中樵斧一划,在面前画出一道线来,复放声道:“好教你知道,这世间万事,却不是事事都能用获利几何、值布几匹去衡量的。卬等北上,确是为了撇清身上的嫌疑,更是为了劝那满脑肥油的鸟王多多关照国人,是为了让这等鸟贵人之间勿要再打生打死牵连他人的!”
文子也是在吕不韦冷漠的目光中止住疯牛,背手来与他答话:“吕氏和庄氏的一片好心,我等知晓了。还麻烦你与庄淄道明,乱世人如草芥,会稽之事已了,但他肆意杀伤村人,吾等却不可瞽视。”
鸦听得文子背后的纯均阵阵鸣响,身形微动间一道水光没入院中槐树,其后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碗口粗细的树干齐腰而断。
“勿论艰难险阻,北上之事,吾自为之。”
吕不韦先是微微讥笑,后敛容拱手:“文子确为戾天之能,小人知矣。庄公近日居于城东双阙宅院当中,诸位若需见得一面尽可自往。”乃是整理了身前繁复的珠玉,躬身退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