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尚且黑蒙,江北墨学营地中便已活络起来。
文子早些时候即已佩装着剑,又绑了一挂草绳,独自往北边去了。
唯嘱托了疯牛及鸦小半个时辰,安排了大略方针,见得云雨既孕,其人方才松了口气,让二人且根据情形自行变通。
唯独其人走后,疯牛与鸦严肃道:“卬晓得妇人长舌,未曾想你这师父年岁愈大,话语愈发缠复多余。”
待得招呼各家主事者前来议事,约莫平旦日出时候,而因行雨布雾之故,天色较先前更暗,司马满都在泥地中摔了一个跟头。
“卬也不与二三子饶舌,只问此时可都准备好了?催动间卬等即要出发。”
公孙允不待其余人等发话,乃是先行拱手接上了疯牛言语:“牛先生,昨夜文子与我等自述将往东北而去,今晨小子在路中见得秦国贵人,介绍间却云将往西北而去,是何道理邪?”
但见船中除司马满、戎芷及蒿里飞外皆尽色变,冷酷如湟姐者,当即拍桌怒目而立,一只手去摸腰间短剑。
鸦见得疯牛立时也拿牛眼怒瞪回去,无奈间起身四拜,却似为孩童操碎了心的爷娘般叹了口气,方才来言。
“诸位师长容禀,小子尝闻:‘诽之可否,不以众寡。说在可非。’又闻曰:‘彼举然者,以为此其然也。则举不然者而问之。’此其文子之谓也。”
见得诸人稍待,鸦方才少些安心,继续道来:“盖是昨日文子见得楚人哨骑探查我等渡处,非止十数人,乃数十上百人之故。我等骤然而来,又遇得大风浪,漂离原本渡处近百里,得风雨遮蔽,而楚卒附骨而至。故而文子断言,必是我等当中有自由行走者,阴使楚人,暴露我等行踪。”
忽听得船内一声大响,乃是蒿里飞满脸惊讶间惊叹出声,叫了一句竟是如此。
倒是船中一片白眼,连衡冲都嗤笑说到,先前还以为此人已然猜测知晓内情、面不改色,原来蠢笨如此。
“然则北岸探骑既至,那景瑜所督部曲私兵亦应接踵踏来。文子与牛夫子、小子相商,为防景瑜追兵再得我等突围方位,无奈间与诸位通知了不同方向。乃是既要尽量保全诸位安危,又要根据景氏及哨骑追索位置,探查这使间者一二。”
便在众人议论纷纷当中,鸦还想再行劝阻,却听得戎芷清了清嗓子,喝令诸人清净后,扶须而言。
“此事须怨不得尔等墨学夫子,若三闾不用间于我等,老夫反倒要笑那景氏少智、屈氏无谋。且说当下,鸦小子,我等需往何处突围也?”
但见鸦满怀感激地冲戎芷拱手,方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等西北、东北、江上,俱是要去。”
江南江水稍缓的一道弯处,景瑜正净口正冠后,坐在燃着人鱼油灯的帐中处理事务。不过片刻后便有吕不韦通报后躬身而入,虽是轻手轻脚,却引得江风稍入,教景瑜不喜。
“秉公子,船渡、军械、人员均已妥当,不知公子还有何嘱咐?”
景瑜仍是处理手中公务,一边写着木牍一边埋首说道:“你虽为商贾,我却将当下这支私兵交予你指挥,可知为何?”
“盖因在下恰为商贾,持本逐利,故为所长。而商贾计者,囤货居奇,以成巨利而已。”
只见景瑜微微点头,却仍是捧着手中木牍,继续来言:“未曾想秦安国君之女亦在阳城蠹虫的行列之中,却成了一支奇货。此次这群败犬将自东北绕昭关而出,你且在后面坠着,令其狼狈一些。”
吕不韦闻言愈加谦卑,低声来问:“公子可是令其一路坎坷北上,再于下蔡将这个奇货贩出个更好价格?”
“非是下蔡,不过倒是未曾选错你。之前仅有那柄纯钧之时,族中只是觉得应当夺了这把兵器,再押着南林传人去逼迫王上。”景瑜放下手中木牍,讥笑来言。
“族中亦知这所谓传兵授技、以壮军备乃是王上的拖延之语,然寻剑事成则可令庙朝间挂起一阵兴兵复土的劲风,我等又可趁此劲风再进一步,故而只派遣了我来。未曾想天兴大楚、神鬼襄助,竟又将秦戎贵女送上门来!”
但见景瑜此时竟披衣起身,面露红光,倒好似真的看到景氏重新掌权,帅荆楚众军西出江汉的壮景。片刻后其人猛然回身,握着吕不韦的手慎重来言。
“吕君,我与你初见不过数日,却已将一支私兵托付于你,不可谓不诚矣。今日秦戎贵女行迹已为我所知,不日将为朝中贵族尽皆知晓,我已不好现身前军,追击之事皆系于君之一肩而已。只望君能将这支天下奇货驱赶北上,事成之日,江淮货殖北上交易之事,尽皆授予吕君接手。”
其后不韦喜形于色,景瑜把手相送,自不必多说。唯见这吕不韦出营之后伸展腰背,就着初春的江边寒气调整了几次呼吸,其后面露讥色,轻声自语道。
“一族之诺何比于一国之诺欤?朝菌蟪蛄,可笑可怜!”
言罢自行于前军营地,呼喝整兵,乃是顷刻间便要向北岸强压而去。
“牛三哥,卬兄弟几人于五十里外潜伏江边、全力远望,依稀发觉江南的楚军大营已然动起来了!”
鸦正仔细擦拭怀中纯钧,不想在天气潮湿间损伤了老者借予的兵器,忽听得船外蒿里飞的呼喊,探身出去。
“知晓了知晓了,大惊小怪的,吵杀人也。”疯牛亦掀帘而出,站在细雨淡雾中,满不在乎地挥手。
“司马满!那云里鹏盯着陆路,可曾来报大股巡骑?”
“牛三哥容禀,云里鹏那边所过的巡骑一直不断,不过较昨日间减少了许多,兴许正在某处集结。其人前时报与我情形,又带了铜臂膀近前寻找集结处了。”
“嘿,竟全然被那文去疾言中,这老小子竟有了些先祖文公少禽的风采。”疯牛击拳于掌,亦算是松了口气,当下朗声让满去招云里鹏二人回返。
鸦亦是稍稍心安,进来船舱中招呼西秦诸人并越夫人、衡冲,又找到了正在江边潦草草棚中为弟子讲学的沂山首伟,一番功夫后总算在江淮水匪赶来前将将回返。
眼见众人穿戴蓑衣站于雨中,疯牛亦不多言,乃是在船前得到云里鹏禀报楚人巡骑已然聚集完毕,正向江东方向前行之后,慨然下令。
“司马满,你即刻令那些江浍渔人起船东去,顺流而下!”
司马满拱手得令,也不言语,乃是攀船而上,一一去与渔民领头者交代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