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后两道视线的注视下,徐质初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剥光了凌迟的罪人,占位了面前人的女儿已经是罪该万死,现在竟然又妄图占据身后人的儿子。
理智清清楚楚告诉她应该说不,在徐夫人拿出证据来什么都不要承认,这样她还有退路。她可以把这件事丢给徐经野去解决,也可以就此反悔不再跟他来往,可是这一刻的嘴唇就像是粘住了一样无法启开,被一起粘住了还有她的昏沉思绪,长久以来深重折磨着她的负罪感,今天究竟是解脱还是毁灭?
身后的人久未等到她的回话,已当她是默认:“他已经知道你妈妈的身份了是吗?”
她恍恍惚惚:“嗯。”
“是你告诉他的?”
“不是。”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徐质初轻轻摇头。
徐夫人厌恶拧了下眉,又很快冷淡隐下去,维持着她高傲的长辈形象:“我不知道取消订婚到底是你们两个谁的主张,如果是他,你应该很清楚他这样的行为是出于什么。”
“他错把跟你长久以来的亲情错认成了别的东西,但是你从始至终是清楚的,不像他一样不知情。你不应该,这是明知故犯。”
“如果想要取消婚约的是你,我真是不敢继续去想你的居心。”她故意停顿,剜了眼面前人的脸,“你想取消婚约和他在一起?那你这连喜欢都不是,你是要毁了他。”
徐质初忍不住出声:“我没有。”
对方的声音逐渐和山间的风声一起变得凌厉:“如果他跟你在一起,要承受什么,你想过吗?他是徐氏未来的继承人,应该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人,就算不能门当户对也要家世清白,娶你算什么?”
“退一步讲,就算是你能接受跟他不公开关系,甚至说就算是你愿意做情人,假如被外界发现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而且这样的关系又能有多少稳定性,你就算不为他考虑也要为自己想想吧?”
“从始至终你们两个的关系都是处于一种信息不对等的状态,你们没有血缘,你知情,他不知情。在你们相处时,你是不是早就没把他当作哥哥了?你是不是早就用对待男人的方式对待他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恶劣的欺骗吗?”
天空中隐隐滚起闷雷,空气逐渐变得危险湿润。
徐质初身体隐约开始有些打晃,但声音仍旧镇定:“我没有欺骗他。他是成年人,有判断自己感情的能力。”
徐夫人冷笑一声:“如果有人特意打着亲情的幌子去欺骗他的话,他错误判断也情有可原。”
徐质初苦涩扯起唇角:“您的意思全都是我的错,是吗?”
“现在争论谁的错没有意义,我要看到的是错误停止。”
徐夫人冷漠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当初让你签订放弃继承权的时候,可能你心里就一直对我们有怨恨。但是做人不要太贪婪,这些年徐家在物质上对你没有苛刻过,未来就算不给你徐氏股份也会给你其它的东西,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还不满足吗?你就非要徐氏不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东西吗?徐氏跟你母亲都没有关系,跟你可能有关系吗?”
徐质初深吸一口气,缓慢挺直了背:“您说的是,徐家给了我很多,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从来没有对徐家怨恨过,没想贪图徐家的钱,也从来没有对哥哥有过过分的企图。”
徐夫人的耐性彻底告罄,声线刻薄拔高了半度:“那取消婚约是为什么?一起去度假村又是谁的主意?五年前你们去苏州那次当我真的不知情吗?我念着你们是孩子是兄妹才纵容你们到今天,如今说来错的是我!你现在要跟我说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而你清白无辜?”
她试图平静回复:“这些事情确实都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我也——”
“如果你控制不了可以告诉我,我来给你控制。”
对方冷厉打断了她,冰凉的声音和着稀稀拉拉的雨点滴到她颈后和脸上:“你妈妈原本就欠徐家的,如果不是徐家她会一辈子在村子里做个农妇,嫁人生子。同样如果不是徐家,你今天不会拥有这么多东西,就也不会有这么大野心。你会像只野猫一样,不知道被谁领养走,也不知道会烂死在哪里,无人在意。”
徐质初定定望着面前的笑脸,缓慢抿紧了唇。她的膝盖在石砖上硌得发痛,腿弯也寒得打颤,但都不及她耳畔所及的百分之一。对方最后的话仿佛诅咒,高贵皮囊下的恨意彻骨:“你没有死在福利院,好模好样活到了今天,可你这副样子对得起谁?”
“你对得起我们把你找回来养大吗?你对得起阿野把你当作妹妹这么爱护吗?你对得起周垣现在还在乞求你舅舅点头吗?你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吗?”
身侧的人伸手指向面前的墓碑,手掌的动作带起一瞬凛冽凉风劈到她侧脸上:“你今天敢对着你母亲发誓说你对阿野毫无企图你完全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吗?!”
天上的阴云卷着雨滴彻底沉了下来。空气里阴森肃静得可怕,司机站在后面过道上无声等待半晌,见无人再作声,才打着伞走上前,替女主人撑上。
徐夫人敛起身上的戾气,优雅整了整头发,冷淡发话:“你留在这里好好反省吧。如果你能想清楚,这件事我既往不咎,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冷眼看着面前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仍旧沉默跪得笔直的女孩子,最后警告:“如果你想不清楚,那你就要做好回到从前人生的准备。”
语毕她一刻也不愿再停留,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离开。徐质初跪在原地,怔然听着身侧雨声越来越密,许久才迟钝觉出自己肩头湿了。
她平静低下头撑住自己打颤的膝盖,长发凌乱滑下来,掩住了她的表情,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照片上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在雨中微笑望着她。她在对方的注视目光里低垂着头,单薄身体在初冬的风里显得瑟缩,纱质的裙摆摇曳长久,她终于抬起脸,喃喃启唇:“对不起。”
不管徐家人对她做了什么,她在徐家人面前永远都只有愧疚。这是她给自己的枷锁,年年月月缚了太久,已经长进了肉里、血里、骨头里,她沉重不堪,并无可宣泄。
“对不起,徐女士。”
她又低声轻轻说了一遍,嘴边的白气在潮湿雨气里很快消失不见。面前人的微笑像是回应,温柔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