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6)
小卡洛斯夫人的嗓门高起来了,“疯人院怎么了?只要人多,疯人院也热闹。而这个野蛮的地方,你看得到几个有教养的绅士?连修道院都不如哩。”
那时,在碧色寨常驻的西方人也就二十来人,大多数人都有当年修筑这条铁路的难忘经历,他们有的为此感到自豪,有的在教堂里忏悔,以让自己目前的生活更心安理得。他们自成一个社交圈子,一般不和铁路对面的中国人往来。按他们的说法,要跨过铁路线去到那边,需要失去嗅觉能力和视力才行。寨子里的气味和凌乱不堪的房舍、以及肮脏的小巷,常常让自视文明卫生的西方人望而生畏。而在铁路线的东面,以碧色寨火车站为主要建筑,沿着山坡错落有致地布局着洋人的职工宿舍、带花园的洋楼、食堂、诊所、发电房、机车库、自来水塔、歌胪士洋行、歌舞厅、酒楼等,到处都是细心栽培的花朵和绿意葱茏的热带植物。为了让这里的生活少一些背井离乡的乡愁,多一些西方人的尊贵和闲适,法国人还办了一家奶牛场,特地引进了澳洲奶牛――有铁路,什么都可以运到。这是弗朗索瓦站长的话;又引进了葡萄和各种花卉,由忠实听话的安南人打理。他们知道如何给葡萄修枝和采摘,如何酿葡萄酒,如何修剪草坪,如何让欧洲蕨、玫瑰、月季、石榴、海棠、波斯菊、鸡蛋花常开不败。碧色寨车站的洋人雇员在闲暇时就着下午茶或者一杯葡萄酒,在慵懒的阳光下,沿着延伸的铁轨,享受人生的红利,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而到了黄昏时分,枕木下的那些筑路劳工的孤魂,会在火车的碾压下伴随着风声呜咽。在半夜里,这种呜咽会变成厉鬼的呼啸,一路追赶着火车去向远方。
露易丝小姐最先听出火车轰鸣中的那些中国劳工阴魂的哭泣。她在布格尔神父面前办告解时,问博学的神父:耶稣基督赶走过的那些魔鬼,是否因为距离遥远,都跑到这古老的东方来作祟了?神父的回答是:因此主耶稣要派我到这个地方来,用基督的福音战胜愚昧的黑暗。露易丝小姐又问:那些本应该升往天堂的人,因为现实的不公,或者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认识耶稣基督,灵魂没有得到拯救,无辜下到了地狱,他们的冤屈我们是否能听到?我们现在还能拯救他们苦难的灵魂吗?这个问题让布格尔神父沉默良久才说,从基督的普世性来看,他们是迷途的羔羊,更应该被拯救。耶稣说过,“如果一个人有一百只羊,其中一只迷了路,他岂不把那九十九只留在山中,寻找那只迷失了路的呢?”
神父这样的解惑,等于没有回答。而露易丝却得出相反的结论:以欧洲人在这条铁路线上的人数,和他们所面对的中国人相比,恰恰是极少数的羊被牧羊人照看,大多数的羊却迷失了方向,无人来拯救。
去彝族人的寨子里拜访彝族祭司独鲁,让露易丝医生开始明白在中国人的世界观里,除了人的世界,还有鬼魂的世界。它不是西方人认可的天堂或者地狱,而是相伴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感受到的灵魂。就像耶稣显现他的圣容给信奉他的人们看见,中国人中的一部分人,也可以看到灵魂飘拂、鬼魅憧憧的世界。而毕摩独鲁这样的人,就是在人的世界和神的领域出入往返,像跨进一道门一般自然的通灵者。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 马鹿年(7)
火车通到碧色寨后,还没有一个西方人主动走进碧色寨,他们嫌这个村庄破败、凋敝、肮脏,连弗朗索瓦站长也没有闲暇之心来拜访自己的老朋友。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碧色寨的中心在铁路的东边,火车站是这个地方新的地标。中国人自然会被吸引过来的,就像他们会被火车所征服一样。
独自去碧色寨,对露易丝医生来说是一次探险,有些像她当年在马赛登上驶往远东的邮轮。碧色寨的彝族人虽然不稀罕见到洋人了,但当一个洋女人独自来到他们的寨子时,还是让他们有猝不及防的疑惑和慌乱。他们倒不像汉族人那样围观或者扔石头,只是远远地用冷漠的目光跟随。在一个个窗户边,一户户人家的院门前,在狭窄巷子的拐角处,都有人或探头露耳地张望,或抱着手横目冷对。这个洋女人提着宽大的裙摆,在寨子泥泞坑洼的狭窄道路上,小心地寻找落脚之处,看上去比一只陷入猎人重围的梅花鹿还狼狈。周围涌动着看不见的提防和紧张,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发声喊:赶走这个女洋鬼子!人们就会群起而攻之。
露易丝医生脸上渗出一层细汗来,真该让大卡洛斯陪同来。但这个想法马上像涌到喉咙里的一个嗝,被她强压下去了。
有两只本地土狗不识时务地狂吠起来,那架势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了。露易丝医生手上只有一把洋伞,另一只手还提着给毕摩带的礼物,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往头上冲,不知道是该收起洋伞打狗呢,还是落荒而逃。孤独无助感都快把她淹没了。
一个彝族老人及时出现,呵斥开了两只狗,也许为了让露易丝医生更放心,他还把自己挡在狗和露易丝医生之间。他向露易丝医生说着什么,但她却听不明白。不过露易丝医生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谁说中国人不尊重女士呢?一个欧洲女人在中国人的村寨里也许比在巴黎的大街上还受人尊敬。露易丝医生感激向那个老人回敬一个笑脸,用中国话连声说:“谢谢。毕摩家,我要去毕摩家,在哪里?”
老人向左指,又向右指,再向左指,然后又像是绕了一个圈。碧色寨毫无规则的小巷和它迷宫布局一样的房舍,不要说一个外国女人,就是一个汉人也会迷路呢。老人看露易丝医生仍然一筹莫展的样子,干脆自己在前面带路了。
碧色寨彝族人的房舍曾经被铁路对面的西方人嘲笑,他们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个古老的寨子,说它是一片刚从洞穴中走出来的人们建造的村庄,顶多跟欧洲中世纪的乡村相似。砌墙的砖不经烧制,直接用黄泥舂成方状,垒砌而成;屋脊线歪歪斜斜,门和窗也不甚考究,缺少美感;而覆盖屋顶的材料更是简陋不堪,有用茅草的,用石片木片的,或者用黄泥抹平的,很少用瓦。似乎他们并不像汉族人那样掌握了泥土的烧制技术,也缺乏对建筑艺术装饰美的追求。一切顺从自然,依山就势地建盖自己的家园。当然了,就更不要提这个彝族人聚居的地方会有什么合理的规划、整洁的街道、舒适的公共设施以及让人赏心悦目的花卉植物了。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庭院外有无花园和草坪,能满足简单的生存需要就感谢上帝对这片土地的恩赐了。
每当车站上的欧洲人在喝茶时议论这些话题,露易丝医生总是默不作声,她奇怪这些自以为是的同胞怎么会缺乏好奇心和对异域文化的审美感。在她看来,这些古朴的建筑同样凝结了当地人的智慧,土掌房的黄泥平顶,就是庄稼收割后的晒场,粮食晒好后直接背到屋里入库,同时它也是孩子们的游戏场地。除此之外,你在哪里去找这么一块可利用的平地呢?因为在每一片稍微平坦的地方,人们都种上了庄稼。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马鹿年(8)
过去露易丝医生认为毕摩既然是彝族人的祭司,大约应该享有很尊贵的地位,像他们的神父一样,出任专门司职敬神礼神、教导信众的工作,是不会做农活的。但她站在毕摩独鲁的家门前时,看见他正蹲在一头母牛身下挤奶。露易丝医生想,这通常是女人干的活儿,怎么能让一个祭司来做呢?
毕摩当然知道这个洋人医生,尽管他对洋人的看病的方式方法嗤之以鼻,但一定程度上,他们还是同行呢。
“对不起,我是铁路诊所的露易丝医生,我打搅您了吗,尊敬的毕摩先生?”
毕摩还没有受过洋人如此的礼遇,他们看他的眼光都是嘲弄的、傲慢的、甚至戏虐的。从火车开进碧色寨那天起,他就把自己看成一个忍辱负重的失败者,一个找不到破解敌方阵营、斩杀魔鬼之法的不中用的失意者。寨子对面的歌声、欢笑声、以及火车的轰鸣,都是他对他的嘲讽。可是,当一个被看成是敌人的人,第一次向你展现他的善意和笑脸时,这样的情况毕摩还没有遇到过。况且,当他第一眼看到露易丝医生时,还以为是神界的哪个仙女下凡了。他没有如此真实地面对一个衣裙飘拂、端庄美丽的异族女性。
露易丝医生的身后早围了一群好奇的孩子,还有几个大人远远地站在远处。毕摩的言行将代表这个寨子的声誉。彝族人的习俗,再大的仇人冤家相争,男人之间拔刀相见,杀得你死我活,但一不能欺负女性,二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在短暂的慌乱后,毕摩说:“尊敬……洋……姑娘……哦哦,哎呀,那什么,那…。。火塘边坐吧。”
屋里超出露易丝医生想象的黑,而且烟薰得厉害。她强忍住自己快被薰出的眼泪,以及难以呼吸的异味。她看见毕摩找了一张黑呼呼的小凳子,用粗糙的手不断在凳子上擦拭。露易丝医生想起修铁路时那些居无定所的岁月,但即便是铁路工段上的工棚,也比这个毕摩世代居住的家干净、整洁和舒适。但毕摩擦拭凳子的动作,让她感到温暖。
毕摩家的简陋、寒碜,很出乎露易丝医生的意料。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