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萧墨存领旨谢恩。”
第8章
御书房内,启天朝九五至尊萧宏铖身着玄色九龙攒珠锻袍,坐在桐木黑漆书案后面,手擎一盏青玉茶杯,淡淡抿了一口,听下面的丞相刘昌敏、太尉吕子夏、御史大夫徐静谦一月两次的例行议事。
这三个人,差不多是启天朝朝堂之上除王族以外,最受人瞩目的三位权臣。现年五十五岁的丞相刘昌敏相貌清雅,虽位居文官之首却难掩一股名士风度。他为官三十五年,丞相的位子至少坐了十五年,满朝文官,倒有多一半是他的门生故吏,本人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一呼百应的士林首领。太尉吕子夏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看起来就像一个面目和善的邻家大叔。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乐呵呵的大叔实际上是朝堂上唯一可以与刘丞相相提并论的权臣,他手段果敢、措施狠辣,是最不能得罪的狠角。这朝中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各自偏安一隅,吕子夏无法插手文官的事宜,可刘丞相也无法插手他掌管的军事要务。加上吕太尉的女儿不日前刚刚晋升为贵妃,吕家权势,似乎隐隐约约,要比刘丞相所带领的知识分子更胜一筹。御史大夫徐静谦年龄不过三十来岁,当年是皇帝萧宏铖钦点的状元,十余年的官宦生涯,将这个当年热血沸腾的年轻才子锻造成一个心机深沉,令人无处下嘴的“铁御史”。
萧宏铖冷睨着底下这三人,客气非凡地相互谦让,在他面前有一搭没一搭上演着朝堂和睦,君臣同心的剧目,不禁有些腻烦。他揉了揉额角,听了半天,竟然没有听到一句自己想听的话语。各地的奏折邸报多如雪片,他派下去的亲信回报的问题何其太多,这个国家就像一张用久的华丽锦缎,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位朝堂上的官员胆敢拿到大太阳下晒晒那些虫吃鼠咬的洞洞。偏偏身为一国之君,他却只能一再权衡这些臣子的力量,不得不隐忍不发。想到这,他没由来的有些烦躁,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太监报:“晋阳公子萧墨存晋见。”
萧宏铖不禁心下一喜,连忙道:“快传。”
只听一阵脚步声走进,萧墨存一身蓝衣翩诀,愈发显得人美如玉,莹莹有光。他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口呼万岁,向萧宏图行叩拜之礼。
“墨存,地上凉,快快起来罢。”皇帝脸上毫无表情,但语调温和,与臣下说话的口气截然不同。
三个大臣一听,吕子夏一成不变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兴味,徐静谦黑黝黝的脸上则闪过一丝鄙夷,老谋深算的刘丞相则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愁。
萧墨存站起,退到一边垂首而立,皇帝道:“墨存,站到朕身边来。”
萧墨存心里奇怪,但脸上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臣遵旨。”他静静地走到皇帝左侧,与皇帝保持了一定距离。这个一个有利于观察的位置,首先入目的是皇帝的侧脸:尽管只有侧脸,却能够发现萧宏铖并非他想像中的帝王形象,相反,他相貌英俊,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向上稍抿,形成一个略带嘲讽,又有些痞气的微笑。他一手摸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随意敲打案角,修长的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闪闪发亮。他淡淡地扫视着底下那三个人,似乎没特地看睡,但又似乎将底下那三个人瞧到无以遁形的地步。萧墨存心中一凛,知道这样的人才真正厉害,象戏弄猎物的雄狮,看着底下三人毫无知觉地步入自己的圈套。
“接着议吧,吕太尉,北边契阔最近有什么动静?”皇帝说。
“启禀陛下,契阔自三年前遭遇我启天朝兵马大元帅陈广辉的痛击后,其精锐之师损失过半,国力不济,加上老契阔王病重,几个子嗣忙着争夺王位,闹得是不可开交。现下已无力滋扰我朝,陛下尽可高枕无忧。”
“无忧?哼。”皇帝的一直在敲打的手指忽而停顿了一下,问:“陈广辉现在哪里?”
“陛下,陈元帅驻扎凉州本地,霍将军、邓将军他们则分左翼右翼,分别把住庸关和祈月关。”
“照这么个说法,契阔应该自顾不暇,无力与我启天朝为敌了?”皇帝不紧不慢地问。
吕子夏脸上一惊,道:“流寇滋扰,自来有之,然大举进犯,应该不会。”
“什么是流寇滋扰?”皇帝又开始敲他的桌子,忽然抬头说:“徐静谦,你来说说。”
徐静谦缓缓上前,应声道:“陛下,所谓流寇滋扰,当是契阔民族未开风化,野蛮成性之举。想那漠北草原,一年一枯荣,春夏放牧,秋冬迁徙,本身契阔族游牧天性。然契阔人凶残强悍,狼子野心,一到秋冬就成群结队,抢夺我启天朝边城财务,打杀我们的子民,故自先皇以来,屡屡派遣军队驻扎边疆诸城,就是为着防备契阔人的滋扰。”
萧墨存听到这里,暗想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扯上这个话题,吕太尉恐怕要糟。他抬头,看吕太尉神色如故,但眼神中有些疑惑,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一转眼,忽然对上了皇帝的眼睛。
皇帝的眼睛宛若两潭深黑的泉水,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带着蛊惑人的魔力,看得他心里发毛。他低下头,脸上有些发烫,却听到皇帝“噗嗤”一声轻笑,道:“墨存也大了,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看法,说说看。”
这种口吻令萧墨存心里骤然升腾起一股不快,来到这个时空这么些天,还从来没人让他这么不快过。这种口吻和语调,就好像他,他不过是这个男人圈养的宠物一样。他对视上皇帝的眼睛,毫不退缩,可也不咄咄逼人。皇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的兴味。萧墨存淡淡一笑,宛若午后温和绚烂的一丝阳光,朗声说:“不敢,臣只是有些小小问题,想请教吕大人。”
吕子夏挂上他的招牌笑容道:“晋阳公子但问无妨。”
“这所谓的滋扰,一年秋冬大概有多少次?抢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折成银钱损失多少?人员伤亡如何?城池毁坏程度若几?被滋扰的城池,一般要多久以后才能够恢复正常?”
“这,这个,”吕子夏有些狼狈,但转念之间,立即恢复平静,躬身道:“这等些微小事,臣不曾察,更不知与边防要务,有何关联。”
“吕太尉此言差矣,”一直没有开口的刘丞相忽然张开眼睛,接口道:“据老臣所知,流寇凶狠异常,防不胜防,说是流寇,实则多为小股契阔骑兵。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既抢粮食,也抢牲口、金银细物,更加不会放过女人。被掠夺过的地方,往往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三五年多未必能缓过气来。所谓流寇,滋体事小,危害却甚大。”
吕子夏脸上一阵红白,却听得御史大人也在旁边讲:“丞相所言极是,想我大军所驻之地,均是兵家必争的险地,流寇奸猾异常,却每每寻离大军稍远的城镇,或路过商队、牧民、农耕者下手,待到将军们得报,贼人却早已逃远,是以剿杀无法得力,民生无法安息。”
吕子夏忙整理了衣冠,突然跪了下来,道:“臣失察,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吕爱卿不必如此,朕可一句问罪的话都没说呢。”皇帝懒洋洋地说。
“臣惶恐,但臣有一言,不得不讲。”吕子夏抹掉笑容,无比正色地说。
“爱卿请讲。”
“臣想问诸位大人,我启天朝北部边疆线蜿蜒上千里,大军人数再多,撒到草原戈壁上去,也不过沧海一粟。既要防流寇,又要防突袭,这上千里的防线,该布防在哪里?”
他虽说问诸位大人,可眼睛直直地只望向皇帝身边的萧墨存,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笑意,似乎在说,想在言语上辖制本官,你还没那么大本事。
萧墨存心下一沉,这的确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在他脑海里,中国古代历史那些著名的君主,都不同程度地担忧过,可并没有太完美的解决方案。自己对这个时空夹缝中从未听说过的启天朝,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仓促之间,套任何一个朝代的方案都不行。他正在转着念头,突然间手上一紧,书案下一只温暖的大手已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他吓了一跳,循着那双手看去,却是皇帝的手!他略有些吃惊地望向皇帝,却发现萧宏铖此刻正如同听到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干什么?难道这个朝代的男人可以在桌子底下随便拉手的吗?萧墨存有些恼怒,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皇帝握得更紧,他一面握,一面用拇指暧昧地摩挲着他的手背。皇帝的拇指长有老茧,接触着自己光滑的手背,有一种令他别扭的苏苏痒痒的感觉。这个时候,他听见萧宏铖一面笑,一面说:“好了,好了,吕爱卿,你少在朕跟前装这种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个问题要当真能三言两语解答得清楚,朕就不用你们这帮臣子,自己单枪匹马,杀到契阔王的老巢去。”
萧宏铖此言一出,底下的臣子都跟着莞尔,吕子夏早笑嘻嘻地站起来,道:“臣难得与刘丞相比肩一回,陛下怎的不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