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心里不是没有所思所想,但是高欢为人他甚为清楚。两个人都是虚与委蛇,都是欲擒故纵。既然高欢把话问到了这个份儿上,侯景索性横下心来答道:“大丞相既有所托,阿勒泰必不负所望。愿为大丞相赴梁寻找世子并探以南朝究竟。”
洛阳的夜,似乎一直暗黑如此,阴冷如此。笙歌曼舞总是过往,一切都会过去,过后总是带着伤感的安静。
车舆缓慢行进,大丞相高欢在车里闭目安坐。司马子如侧坐一边看着高欢毫无表情的面部。两个人谁都看不出刚出入歌欢宴好的燕娱之地的痕迹。原本看似半醉半醒,其实心里却无比地清醒。
“丞相……”司马子如唤了一声。高欢却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侯景此人奸诈,分明早已派人入梁去寻阿惠,如今却滴水不漏。若是他真的带人去了建康,阿惠尚不知是危是安。况且,他若是背着丞相与梁帝密约,怕更对大魏不利。丞相何不再派人去……”
高欢完全明白司马子如的意思,他的身子随着车舆一摇一晃,却仍然闭着眼睛,只慢吞吞道,“何须再派人,阿惠尚在建康。侯景他不敢。”最后这几个字,高欢说的字字如铁。
司马子如没有答话。听语气,大丞相对世子高澄颇为信任,在司马子如想来就是有意为世子找机会历练。侯景在宴上倒有一事说了实话。他确与妻子感情甚笃。也许他就是有意将这番意思表达给大丞相高欢听。有意让高欢认为,有他妻子与三个儿子为质,对他本人的控制也会更有把握一些。但是司马子如也深知侯景此人奸滑不可信,出入反复无常。
“我有安排。”高欢看司马子如无语,便又惜字如金地多说了一句。仅此而已。
“丞相,皇后可曾再传宫内讯息?”司马子如心里安定下来,换了一个话题。
高欢睁开眼睛。这才是目前最让他牵心的事。高欢自从听了女儿高常君的话,思虑再三,决定对皇帝元修稍稍放松些。他深知,如今大魏的朝内已经是明尊天子,实则以大丞相为尊。所以大魏好,便是高氏安。他本就表面上礼尊天子,如今既便是宫内耳目如云,对元修的动态了如指掌,也就只心知肚明,并没有做出什么反映来。毕竟国事、家事一体,皇后高常君是自己的女儿,那么皇帝元修是高常君的丈夫,也就不能完全等同外人。
“天子久病不愈,出入又只有宗室内亲近者,况久不与皇后见面,避居朱华阁,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高欢还是没说话。
车驾缓沉,一路直入大丞相府中。
天黑得愈来愈早。黄昏时椒房殿内已经四处幽暗。风不知从何处来,拂动纱幔。皇后内寝灯烛荧荧,高常君微蹙着眉坐在镜前,而若云正跪在她身前与之低语。
“平原公主久不入宫是为了避嫌疑,她……”若云忽然一顿,看了看皇后高常君。终不敢隐瞒,有点滞涩地道,“她已经有了陛下血胤。”
高常君不由伸手握住了案上一把梳子,紧紧握在手里。
若云垂不敢再言。
良久,高常君站起身来,“这事先不要提。如今陛下燕居于朱华阁,外臣不入,就是宗室也只有元宝炬、元毗等数人偶尔侍疾。”高常君已是语气舒缓、平和,像是说的事情完全与自己不相干。
若云只觉得皇后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大丞相高欢。
“去看看,元宝炬、元毗等,有没有和什么人过从甚密。”高常君吩咐了一句便向外面走去。“走吧,去朱华阁看看皇帝的病。”
宫内苑后身,园林宏大。以人工凿河为洛川,土石堆砌浮玉之山。洛川与浮玉山在园林的南北两端两两相望。洛川东西横亘穿过宫苑园林,而浮玉山便是整个宫苑乃至洛阳城的最高处。巍巍殿阁、精巧亭台,全都依山傍水而建。以山水为魂,殿宇楼榭只点缀其间。从洛阳城中向北观望,天高云低,青山之间宫殿若隐若现,如同神仙世界。
皇帝元修自从病后便迁入园内朱华阁燕居。朱华阁建于浮玉山之阳,背依山势层层而上,真如悬在山腰上。从朱华阁上眺望,面前就是洛川,整个苑囿尽收眼底。
高常君沿石阶登上半山,至朱华阁门前停下。若云跟在身后,看皇后止步,目中若有所思。
“若云,朱华阁周围护驾的天子侍从比先前增加了许多。”高常君看着紧闭的宫苑门轻声道。
“护驾的天子侍从调遣和增加都是前些时日依陛下口谕变换。”若云回头看了一眼也低声回道。
高常君没再说话,只是不由自己地伸手抚了抚心口,便准备遣人进去请旨候见。
朱华阁大门忽然间完全洞开,高常君还未及遣人叩问,此时便是一怔。居然看到皇帝元修亲自扶着平原公主元明月走出来。元明月步履沉缓,朱华阁在浮玉山上又地势陡峭,但是不管作何论,总是让高常君心里不舒服。
元修也在突然之间看到了高常君,他们久已未曾见面。元修止步而立,元明月感觉到他身子似乎微微一颤,扶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了回去。元修蹙眉无语,胸口如油泼般灼烧。
还是元明月先持礼见了皇后。
元修没说话。
“平原公主为陛下侍疾,甚是辛苦。”高常君语调和蔼,却看着元修。
元修偏转过身去以侧影相向,负手而立。
“天晚了,夜路难行,公主多有不便。”高常君转身看了看若云,吩咐道,“送公主去朱华阁附近殿内休息,不必出宫去了。”
“皇后……”元明月急呼一声。心里害怕,不知该怎么婉拒,也不敢拒绝。
高常君看着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