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刻,元修声音沉郁地道,“平原公主还是出宫去罢。”他仍然不肯看高常君一眼。
高常君也没再争辩。终于还是有人奉旨送了平原公主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侍从、宫女尽数退去,浮玉山半山的朱华阁门前只剩下元修和高常君二人。夜色浓重,山林里安静极了。久了又好像不那么安静,偶尔听得到一、两声虫鸣,似乎还听得到洛川流淌而过的声音。
元修驻足未动,还是半侧着身子不肯看高常君。
高常君从石阶下向上仰视着元修,心里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终于还是她走上几步,轻声打破了沉默,“陛下圣体安康否?”
元修转过身来,从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常君。她仰视着他,虽然他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极明白地感受到她的殷切之情。他还是硬了心肠,冷着脸问道,“孤的安康竟还这般要紧?这究竟是皇后问,还是大丞相问?”
高常君欲言又止,她知道这个时候提及父亲,或是为父亲辩白都会适得其反。
“是常君问。陛下是常君丈夫,安康与否于常君当然重要。”她语气谦柔,借以掩盖心里的无奈和牵念。
元修转身向石梁下的木门走去,那是通往朱华阁内殿的大门。“进来说吧。”
元修大步在前,高常君慢慢跟上来。
依山攀壁的石阶通向拱形石梁下的木门,进了木门仅有旋身之空余便是狭窄、陡峭的木楼梯。朱华阁建在山腰绝壁,以木柱支撑于峭壁山岩之间。木楼梯是唯一的通路。
元修面无惧色,步子稳妥。高常君则小心翼翼,稍显得有些费力。
元修的寝宫在第二层。上到第二层,连廊狭窄,仅通一人,而拦板低矮,俯身就是崖下。劲风肆虐时,仿佛整个木制的楼阁都在摇晃。高常君颇有眩晕之感。风吹得衣衫飘飘若举,脚步也轻飘起来,忙伸手去扶木柱,谁知道竟一错手没扶着,身子一歪就像栏外斜去。
高常君心中慌乱,足下一软。忽然本是走在前面的元修竟一回身伸臂拢回高常君,顺势兜了半圈将她贴在拦板对面的内殿墙上。元修微微喘息,双手扶着她的肩头,忽然咳了几声,等了良久方平定下来。他摸索着拉了高常君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
“你的手好冷。”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双手将高常君的手包容于自己手心内,贴在自己心口处。
高常君先惊后吓,忽然又是如此一幕,心里酸辣直起,难以自恃。背依壁上,心却无法定下来,只觉得全身无力,只有元修双手支撑着她全身方能站稳。可是觉得元修的手似乎比自己的手更冷。高常君忙抽出自己的手,颤着触上元修额头、面颊,竟然处处滚烫。
“主上……我……我去叫人来!”高常君似乎全身又充满了力气,便要挣脱元修下楼去。
“不!别走……”元修此刻居然力大无比地又用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高常君拼命挣脱,他只想把她固定在这里。喧闹之间,元修忽然低头吻下来。双唇滚热,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高常君完全定在此处。
良久,元修抬起头,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进去……进去说话……”他在灼烧的迷乱中看着高常君。
高常君终于点了点头。
夜已经很深了。
元明月的车驾踽踽独行。暗夜之中车行的声音听得清楚而显得沉重,但是需要靠眼睛去辨别的路却因黑暗不那么容易认出来。
“公主……”
平原公主元明月似乎是睡着了,上车后倚着车壁双目紧闭。可是“息率”作响的泣涕声又恰恰证明她并没有睡着。芣苢忍不住低唤了一声。
“阿姨……”元明月的声音果然带着哭泣的音调,略有沙哑而低沉。
“公主别伤心,陛下是怕公主在宫里身处危境。皇后毕竟是大丞相之女,难免会对公主心有恶念。”芣苢说话时很亲和温柔,仿佛整个车里都暖了,亮了。
“别宽慰我了,”元明月抬起头,拭了拭泪,“主上心里早就只有高皇后一人了。既然肯瞒我,不是怕我伤心,还是因为在意。主上心慈,念我对他痴心,又怜念我腹中骨肉,所以不肯见弃于我。他与高皇后原本势不两立,其间羁绊颇多。因缘际会到如今,也是上天注定,人力不能为之的事,我也只有顺天应命了。”
“殿下,人力未必不如天命。侍中斛斯椿功夫做足才让陛下前些日子渐渐疏远了高皇后。远了高皇后也就远了大丞相。陛下心里已经厌弃大丞相,日后必定除之,这不正是南阳王殿下等人要的结果吗?也唯有如此陛下才能真正掌天子之权柄。公主奔走牵连不也正为此事?今日殿下实在该留在宫中,这样主上惦念公主,高皇后必然没有可趁之隙。”
元明月心中感伤,一边抚了抚厚重衣服下面的小腹处,一边叹道,“没有用的事,何必去做。我就是留下又能如何?主上已经是自己管不住自己了。”沉默了一刻又道,“斛斯椿说高欢是奸佞,早晚要弑君夺位,这话他说的多了,久而久之主上已经对高欢心生嫌恶。也正因如此才疏远了高皇后。可是谁又知道主上心里的煎熬。斛斯椿此人舌灿莲花,我倒看不懂了,他又是什么人?我兄长南阳王,还有元毗等人就这么信他?主上他……”
元明月语中沉重感伤,最后竟无语凝噎。对皇帝元修的忧虑和痴心不言自明。芣苢也无语了。
朱华阁内帘帐低垂。元修不再浑身滚烫,身体疲倦极了,但因病势减弱,身体也轻松极了。高常君倚在他怀中沉沉入睡。
“主上……”高常君梦中呓语,“大丞相是我父亲,主上是我丈夫……谁都不能辜负。”
元修低头注视高常君许久,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在她醒着的时候他没有这样做过。事到如今,他心里其实是排斥与她亲近的,可是偏偏只要见到她就身不由己。
“觉得为难是吗?”元修独自叹息,“孤比你更为难。”江山风雨飘摇;庙堂之上人心四分五裂,皇权旁落;后宫中恩情缠绵纠葛,犹如乱麻……他声音渐渐低沉,最后直至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