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一年初夏,苑城榴花似簇。
五月时节,日光温静。萧楷仰起脸,张望着煌煌威仪的云龙门。脚下,是一层一层的汉白玉台阶,遥遥铺向远方的九重宫阙。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又随着熙熙人潮向前蠕动。
今尚是太子司马德宗大婚的日子,孝武帝昭诰天下于式乾殿大摆宴席,皇亲国戚一律都要入宫觐贺。
龙锦红毡从大殿中央平直铺开,黑压压的人头匍匐满地。帝位上的人穿着墨底蟠龙金纹衮服,颌下系着丝结,十二条冕旒垂在眼前,不怒自威。
“人都齐了?”孝武帝问了句。内侍恭谨答:“回陛下,除晋陵公主都齐了。”他不禁拧起眉头,转身吩咐陈淑媛:“你去章含殿看看,君羽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许久,陈淑媛回来禀报:“公主想是受了点风寒,可能一时来不了。”
碍于众臣在场,孝武帝也不好追问下去,点了点头,示意开宴。
两排矮几自大殿左右遥遥铺去,一路望不见尽头。席上双雉烩鹌、百子莲果、伏羊盛世、凤彘朝阳,各色菜肴均用银器盛好,呈在几案上。
帝位左边坐着会稽王司马道子,因他是孝武帝的胞弟,特允许并肩陪坐。越过他是世子司马元显。国丈王恭素来与司马道子不睦,虽然坐在武帝右侧,两人却是谁也不理谁。
殿下最前端排坐着三人,分别是桓玄、殷仲堪和杨佺期,他们位高权重,连几朝的老臣都要顾及三分,安排到这个持重的位置再好不过。剩下的王国宝、王珣、车胤、刘牢之等重臣陪坐左右,虽然看似是一团祥和,实则按官僚各分派系,一部分拥立司马道子,一部分为王恭马首是瞻,两派里明争暗斗,势容水火。
与那些诚惶诚恐的老臣不同,殿角的西南围坐着几个年轻人,喝酒调笑,好不热闹。众人知道那都是些世家子弟,放浪形骸惯了,也不与他们计较。
“萧楷,你怎么舍得来了,我们以为你是绝意不肯进宫的?”裴绍口没遮拦,被荀奕狠狠瞪了一眼,无奈地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王练之安慰道:“阿楷,你别听他胡说,不管今天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好兄弟。”
萧楷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了声:“我没事。”抓起面前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滑过咽喉辛辣难挡,呛的咳嗽起来。喝完一壶,他又抹干唇边的酒渍,接着去拎第二壶,一手压过来,急忙按住他,谢混抚着他的肩,低声说:“少喝点,心里不痛快的不止你一人。”
远处桓玄静静凝视完着这幕,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谢混猛然扬眉,安然对上他的目光,右侧薄唇仍微微向上一牵,笑容意味深长。隔着遥遥之远,不需要看清对方五官,目光相击,亦能同时看见淬毒匕首上那一刃寒光。
大殿深处,武帝正和司马道子闲聊着,无意间被什么吸引了去,朝着西南角的方向伸手一指,问身边的内侍:“那个人是谁?”
内侍恭谨地低下头:“不知陛下所问的是哪一位公子。”
武帝道:“白衣的那个,朕怎么瞧着眉眼有点像已故的谢太傅。”
王恭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蓦然笑道:“陛下怎连他都不认识,那就是蔡望公的季子谢混,素有‘风流江左第一人’之称。”
武帝笑道:“原来是谢太傅的家孙,朕以为谢琰谢玄已经是芝兰玉树了,没想到还有这等标致人物。这孩子冰肌玉骨,生得的可真俊俏,想必卫玠在世也不过如此。”
司马道子曾经与谢安关系交恶,听他夸谢家人颇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不屑地冷哼一声:“谢公子龙章凤貌,动静之间出尘飘逸犹如神仙中人。可惜过于苍白羸弱,并不见得是好事。”
王恭嗅出话风不对,假装清了清嗓子:“那么依王爷之见,难道令郎才是仪表非凡。”
司马道子顿时气噎:“你……”
“好了好了,朕又不是选婿,两位爱卿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武帝半开玩笑地说也一句,惹的内侍掩袖偷笑。
转眼到了行礼的时辰,采吉纳征、换庚谱、过文定,司仪扯着嗓子喊了声:“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席。”喜乐声响,几个纤腰束裙的妙龄宫女牵出司马德宗,此时他虽然身著喜服,脸上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可依然是咬着手指,憨头憨脑的傻笑。
这席间不乏青年才俊,年龄亦都相仿,司马德宗与他们一比,两厢形成剧烈反差,简直就是蒹葭与玉树,一颗鱼目混进琳琅珠玉里。
遥想方才王恭与司马道子的争论,越发显得揣度暗喻,武帝面上无光,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咳咳,朕这儿子是没指望了,只等着诸位卿家能帮朕物色一位东床快婿。”
王恭诚惶诚恐道:“陛下言重了。”
垂天彻地的华帐左右拂开,满座哗然。女子从孤独深处走出,曲裾长裙逶迤曳地。那亮红色的提花织锦上浮光游走,似她面前垂的珠帘,绝望中透着一点艳。换上龙凤锦嫁衣、簪好珠花流苏,俨然成了个不哭不笑的美人偶。
“神……”萧楷霍然站起来,被王练之一把拦住,硬硬按回到位上。“萧楷,你冷静点,别让桓玄他们有机可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