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一直没摸透。”费梓桐插口问道,“临风公主此人,到底靠不靠得住?清楚你底细的人中,只有她是最大的变数。”
李烬之仔细想了想,答道:“江染此人,与江栾不同,是个真正的公主,心中有靖室、有天下、有百姓,凡事皆有她的底线。她自己虽然未必没有大志,可无论是辅佐江栾还是自己上位,都势必要与卫昭有一场激斗。如今朝廷看似声势颇盛,可毕竟根底脆弱,她与卫昭冲突一起,只怕勤王之兵立刻四面杀入,届时又要如何化解?她最缺的就是时间,除非趁着朝廷回迁风都的时机,给她几年壮大势力,立稳根基,否则绝难有所动作。她也曾把希望寄托在此,因此在我婚礼上安排人捣鬼,便是想把水搅浑,让我陷入卫昭、皇上与容府间的混乱中不得抽身。卫昭一事我们的确做得不光明,一旦闹大,无论结果如何都免不了一身腥,那时再要想做些什么,都得等风头过去再说。她只要时不时在朝中民间煽煽风点点火,我们便始终要缩手缩脚地避嫌,她便大有余地可供回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偏米狐哲冷不防地插了一手,不仅搅了她的局,还让我同大哥彼此都加快了步子。我领兵伐燎的消息一传出来,她恐怕就猜到我们后面的动作了。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失了先手,再来搀和,只有搞得局势越来越乱,对人、对己、对天下,都未必有什么好处。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人,不会选这条路。在这种节骨眼上忽然返回永安,还插手大哥出兵之事,看来便意味着她终究还是选定了我。”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会尽快与她联络,摸清意图。就算真有变化,萧关守将还是裴荣,你与他合力,随时可兵临风都城下。何况外头还有往事,我之所以让她留在北边,一是为了保证燎邦一役成功,另一点,便是万一这里失手,她也可不受影响。只要她在,我便没有输。”
费梓桐点点头道:“此事我也插不上,只能殿下自己把握。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我只要在这儿待命便可?”
“不错。”李烬之点头,“你眼下先盯着萧关,待风都消息一出,便转盯井天。你这里位置居中,各方联络还是交给你。只是容王既要动我,便不会让你们几个太舒服,恐怕近日会有不少动作,你小心应付,总以低调为上。”
“他已经开始了。”费梓桐冷哼一声,“自我拿下萧关容王便一直动脑筋削我兵权,什么退兵还农改镇为州,无非是要把我的人都划归丞令管制。”
李烬之面色一沉,问道:“这里的丞令陆寰,我记得曾是楚颉身边的典书,知兵知政,颇有几分干练,倒要小心应付。”
“这恐怕不必了。”费梓桐忽然笑起来,“这人先前的确看得我很紧,处处掣肘,可前两日忽然主动跑来套近乎,态度大变。我试着越权多抽了些粮饷,他也视而不见,毫不干涉。”
李烬之眼中一亮,低声道:“楚颃得手了?”
“想必不错。”费梓桐兴奋地点点头,“我见陆寰突然改了态度,心下便猜到几分,便偷偷去他屋里搜了搜,果然翻出一封楚颉的信,让他凡事不要与我为难,尽量配合。又派人往秦夏去打探,得知楚颉忽染重病,卧床不起,谁都不见,只叫人每日将公文送去让他批阅。所做批示却颇有些不合惯例之处,底下人都议论他是烧糊了脑袋。我若没猜错,这躺在床上的人恐怕已经不是楚颉了。”
“好!”李烬之重重一叩桌案,沉声道,“既然后顾无忧,我明日便上风洲。”
月沉星落,东方初白,又是一个清晨。楚颀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盯着一份摊开的文书,眼中布满血丝。事不难断,无非是一份加固城墙的申请,只需守令批准盖印即可。可这份文书自李烬之与秋往事离城那日送来,已经原封不动地在案上摆了六个夜晚,仍未落一字批文。
一声清亮的鸡鸣隐隐传来,楚颀眼皮一跳,深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几近干涸的砚中蘸了墨,在文书后缓慢而郑重地写下一个“准”字。
这一字落下,便是正式坐实了他与李烬之的同谋之罪,与楚颉、与容府之间最后一点转圜余地也终于被彻底堵死。随着最后一笔重重顿下,轻轻收起,他的人生便自此生硬地转往另一个方向。今后的路,或许穷尽一生也走不到头,或许在某一处便戛然而止,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艰苦卓绝的斗争将一路伴随。
窗外细雨未息,阴云犹厚,天际却隐隐印出几许霞色。楚颀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浑身轻飘飘的,背却不自觉地渐渐挺直。自今日起,他便必须真正担起楚氏嫡长的身份,再容不得分毫怠惰与软弱。他霍地站起,推开窗,伸手接了一抔雨水“啪”地拍在面上,理理鬓发,整整衣衫,正襟坐回案前,取过六日来已堆起尺许高的公文埋头批阅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敲门声响,有侍从在外求见。他头也不抬,随口应了一声。只听那侍从进屋禀道:“大人……”
等了半晌未听下文,楚颀微一皱眉,抬头问道:“怎么了?”
那侍从瞧着每日三催四请方肯起身的大人居然一大清早便衣冠齐整地坐在案前,竟似彻夜批阅公文,早已看得呆了。此时见他神情严肃,不怒而威,浑不似平日嬉皮笑脸的随和模样,顿时神志一醒,忙吞了口唾沫,收起调侃打趣之心,禀报道:“大人,南门铁川卫那里来报,说天姓阁听闻李秋两位将军即将出征伐燎,特遣乐台阁郎风有瑕姑娘携乐舞队前来,为大军助兴壮行。这是帖子。沈璨将军问大人可要放行?。”
“天姓阁?”楚颀接过精致的洒金凤尾笺略扫一眼,便知不是伪制,不由皱了皱眉,咕哝道,“多半是朝廷的意思。”想了想,抬头问道,“来了多少人?”
侍从答道:“除了风姑娘和四十八名乐舞,还有些侍从护卫,总共不过百人。”
楚颀暗自思忖,李烬之虽吩咐过不得放人出入,可用意只针对容府。天姓阁专收各方奇才高能之士,不涉俗务,声誉极隆,想必无甚妨碍,若是拒绝,反倒招人话柄,徒惹非议。风有瑕他也曾见过数次,一派单纯,又目不能视,料来无论如何也不会惹出事来。若能借此机会与天姓阁攀上交情,或许将来还能有所助益。盘算片刻,他淡淡一笑,站起身道:“好,我也很久没听风姑娘的琴了。着沈将军开城,我们准备准备,去城门相迎。”
季有瑕紧张地坐在车内,侧耳倾听着外间动静,稍远处是被擒下的几名铁川卫军官郁闷的长吁短叹,近处是混在侍卫队中的王宿粗重而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一切皆沉闷压抑,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越发心慌起来,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怯怯问道:“落姐姐,我们这样骗进城去,万一李大哥和往事并没、并没……那个……”
王落已换上侍女服色,略事乔装。闻言默然出神,半晌方轻叹一声道:“若是没有,那是再好不过,只当我们给他们一个惊喜。只是……唉,我现在倒宁可城内不放咱们进去,若是放了,那恐怕他俩真的已经不在城内,这才真是不妙。”
季有瑕有些委屈地扁扁嘴,问道:“你是说他们若在,便一定不肯见我么?”
王落微微苦笑,幽幽道:“依他两人心性,若已下定决心脱出容府,纵然不疑你有诈,也没必要同你再生牵扯,既免得将来彼此为难,也是替你避嫌。”
季有瑕低下头,摸摸身边风琴上刻着的“宿”字,嗫嚅道:“若他们真不开城,我真要在这儿奏琴么?那便真是同他们唱对台了。”
“只要他们人在城内,就算不肯放我们进去,能逼他们出来也是一样。要紧的是先见上面,跟着才好周旋。”王落掀帘望望窗外,遥见前方大营中仍是一派平静,不由低叹道,“唉,可如今麻烦的是他们未必在这儿。据那群尉官说,他们已六七日不曾在营里出现,眼下大战在即,这岂合常理?何况他两个何等样人,岂会任由我们如此轻易便压制了整个南营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照这情形,恐怕他们多半已不在城内。”
季有瑕不解地问道:“落姐姐你不是说咱们要尽量夺城,他们没了底牌,便只能同咱们和解了。若他们不在,别人又不知我身份,多半便会放咱们进去,咱们也容易得手,又有什么不好?”
“对我们是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他们。”王落眼中满是忧虑,低声道,“燎邦这一仗已经叫出去了,他们不能不打,若是不在城内,那多半便是出发上北边去了。可那几个军官说铁川卫大部分都在望山城东西南三面驻扎,可见他们是将主力留在这里防范容府,自己带走的兵力定然十分有限。以他们之能,若只求一胜,轻兵奇袭固然也是一条路,可一望既布了这个局,便不会在燎邦毫无安排。我怕他们此行……凶多吉少。”
季有瑕惊呼一声,急道:“那、那我们……”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王落烦闷地甩甩头,“有瑕,方才当着阿宿我没忍心挑明,老实说,事情到了这步,我们同烬之往事,已只能分道扬镳,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们实在已经是敌人。可、可就算保全不了情谊,我至少无论如何,总想保全彼此性命。”
季有瑕听她语声哀苦,鼻子一阵发酸,正自伤感,忽听外头快马驰近,一人高声道:“风姑娘远道辛苦,在下奉丞令楚大人之命,特来迎姑娘进城。”
季有瑕听得城内放人,心下不由一沉,勉强定定神,掀帘道了谢,命众人向前行去。
楚颀站在城头,远远望见车队驶近,认得打头的果然是天姓阁的百鸟车,人数也不多,便彻底放了心,走下城墙迎上前去,朗声道:“望山丞令楚颀恭迎风姑娘。”
季有瑕忐忑不安地走出马车,尚未答话,忽听楚颀一声惊呼,紧接着一人大声喝道:“五哥和七妹呢?他两个怎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