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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帮主的是非观(第1页)

此处所说的乔帮主不是丐帮的那个。乔帮主很年轻,估计比我小一些,住在一所大学的家属区里。没人知道他是做何营生的,只知道他经常吆五喝六地带着一伙一米九以上的光头,骑着挎斗摩托车出没在学校里,那摩托车的声音就像在嘲讽他们:秃秃秃秃秃秃,一共六个。但是乔帮主本人个子很矮,大概到我下巴,我们打球时常常正面对抗。跟乔帮主打球很危险,因为他动不动就要打人。他的是非观十分模糊。这是以前的事,后来他经历了一些其他事情之后,是非观翻来覆去地被扫射了一通,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是先说说以前的事吧。

有一年夏天,球场上来了个矮子,卷发浓眉,鼻直口方,看上去不像坏人。我们一起打了一会儿,一个小子不知道跟他怎么起了冲突,动起手来。那个卷发打架非常凶狠,他的进攻方式是完全放弃防守,一味强攻猛打,拳脚相加;但动作大开大合,且一往直前,决不后退,很快就把对方逼到篮球架子底下了。那小子栽了个倒仰,卷发问他:“服了吗?”北京人打架这点很烦人,最后非得问这么一句。你只要打过架就知道,问出这句来事情就完不了。果然,那小子起来又打了一阵,很快就又倒了。这次卷发没问他服不服,而是俯视着他,傲慢地说道:“在这学校里还没人敢跟我动手呢。”挨打的那个货扑腾着站起来退了两步,把食指竖在嘴边,边说边挥出去指向一旁:“那是别人儿!”这个动作一般是挨打的前兆。果然又挨打了,真是蠢死了。这时候来了几个秃子,动作很迟缓,呼哧带喘地跑了半天才到现场,连喊:“帮主!帮主!别打别打别打,自己人。”

篮球场上打架有几个好处,一是不打脸,二是不记仇,大家都知道是因为玩儿打起来的。打完架通常继续打球。后来打球时,我把挨打的小子换到一边,我来盯那个帮主。打到天黑,大家都散了,剩下几个人在场边抽烟聊天。那位帮主见刚才打架的对手坐在我旁边,慢悠悠地走过来,递过两根烟。“打得不错。”他说。也不知道是说打球还是打架。那个挨揍的比帮主个子还矮,我印象很深,因为他经常打架。他打球的方式非常独特,带着一股流氓劲,而且经常传出力大无比、速度惊人、角度匪夷所思的球,跟他不熟的队友不适应这种传球方式,总被砸到脸,砸完就要揍他。这人站起来,伸出拳头,拳心朝下,说:“我叫张凯,我也住这院儿,跟这哥儿几个都认识。”帮主跟他碰了一下拳头说:“我叫马乔。”

这肯定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是我记得没过多久,就常常看见这个张凯跟乔帮主一伙同进同出了。我当时想,这人不是姓马吗,怎么叫乔帮主?这种流氓地痞之间交上朋友,或反目成仇,一定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大概跟普通人吃过一顿饭就能算朋友一样,他们这个圈子打过一场架就能算朋友。果然,遵循着这个规律,我跟他们也成了朋友,因为在篮球场上动手打架是免不了的。一旦打起来,基本上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当时是一拨儿的就得向着打,非常乱套。我跟他们一起打过两三回架,基本上都是跟外来的人打。乔帮主事后跟我说:“你以后打架别瞎扔酒瓶子,多危险。”然后就叫上一大群人喝酒去了。我没去。

我本质上是个温和守法的好青年。所以我在他们的圈子里很边缘,一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只有张凯跟我走得比较近,因为我们打球的位置相似,配合最多,而他那种瞎扔的传球方式在我身上最能奏效。到我毕业时,我俩的配合已经出神入化,外校来的人经常被吓个跟头,有时甚至怀疑我们作弊了。下面这些事情是熟了以后才知道的。比方说,张凯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这真是难以想象——他爸爸是教授,妈妈是中学老师。而他自己则是一个染着黄毛、衬衫扣子永远只系一颗的痞子。我有一次问他:“你既不上班,又不上学,到底是什么情况?”他默默投篮不语。乔帮主搭话道:“人家是要出国留学的。”我大惊:“就你这德行还出国留学,你认得个六啊?”张凯劈手就把球甩过来,被我机智地躲过了。我又问:“你去哪国?”答说土耳其。我乐道:“我头回听说还能去土耳其留学。土耳其说哪国话啊?”张凯扑过来就要揍我,被乔帮主喝住了。

我起初还以为这事是扯淡的。结果没过几个月,张凯还真走了。送别仪式是在球场上举行的,打完最后一场球,他跟我们挨个碰拳,最后到乔帮主那儿,两人对视了半晌,在气氛变得无比暧昧的一刻,他说:“帮主,我爸妈就拜托你多照应了。”乔帮主说:“你爸妈就是我爸妈。”我又一次天真地以为这是某种场面话,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在球场上靠打架认识的朋友会走进家庭里,认识自己的父母,并在出国前将父母认真地托付给他。没有更靠谱的人可以托付了吗?后来我想了想,可能还真没有,乔帮主在学校的院墙里,很多方面还是说了算的。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得太快,有些细节我都没赶上,也没听说。一般来说按正常的剧情发展速度,不是应该拉一个飞机起飞的镜头,然后在淡出的同时给一个“半年以后”或“一年以后”的字幕吗?结果这件事在张凯走了没一个月就发生了:张凯的母亲急病发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这种事,我作为该圈子的边缘人,所知既少且晚,也没有参与,还是在球场上听人说的。虽说我一直没在球场上看见张凯,也并没有觉得奇怪。母亲病危这种时候就算回了国也不可能来打球。后来才知道,他压根就没回来。

乔帮主本人是这么讲的。说张凯的父亲给他打了个电话,严厉地禁止他回国,因为他刚刚在土耳其立住脚,这种时候不能请假,家里一切都有马乔照顾,不用担心。马乔当天晚上又给张凯打了个电话,说你赶紧回来,你爸说的都是扯淡,这么大的事你能不回来吗?可以想见,张凯处于进退两难之地,但这个决定按说也不难做。因为他母亲随时都可能没命不是吗?结果,最终他没回来,而他母亲一星期后去世了。

这回张凯回国了,这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选择。马乔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见谁打谁,有几次差点连我都打了。他说他觉得张凯这件事做得不对。我们宽慰他,孩子小不懂事,不敢不听他爸爸的话。乔帮主说:“你看丫像是听话的乖孩子吗?”我说:“换作是你,你怎么办?”乔帮主说:“不知道,我妈早死了。”

张凯办完丧事,歇了几天,也来球场上见过我们两回,但没打球。临走他又跟乔帮主托付了一番,还是那句话。严格来说,那句话稍微修改了一下:“我爸就交给你了。”妈没了,我们听了都觉得十分凄凉。乔帮主的表情转变了几次,显然他那个不大的脑仁儿正在激烈地运转着,分析这件事应该怎样应承。在他的是非观里,妈妈病危时不回来,等人都走了才露面儿,显然是大错特错的。但这毕竟是家务事。用“哥们儿”“兄弟”“瓷器”这些词来定义的人际关系中,应该干涉对方处理家务事的方法吗?按说不应该,但你要不就别托付给我呀!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就这么想。乔帮主说:“放心吧,你爸就是我爸。”我觉得他们大概做不成朋友了,这回真是场面话了。结果我他妈又错了。

后来发生的这件事,给张凯出了个大难题。这回他彻底蒙了,从头到尾就没出头,整个事情都是乔帮主料理的。乔帮主料理得不太好,出了不少乱子,这是因为他的是非观在整件事里发生了波澜壮阔的斗争。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有一天我们正在打球,忽然跑来个一眼看上去就是跟班儿碎催的秃瓢,呼哧带喘,对乔帮主说:“帮主,您快看看去吧,张凯家老爷子叫车给撞啦!”他这个“快”字说得又重又长,说的时候双目紧闭,两眼非常痛苦,说完整句话,还用力喘了几口气。乔帮主把球传给我,走到场边问:“在哪儿撞的,谁撞的,人跑了吗?”碎催说:“就在家属院里,没跑,让老爷子给揪住了!”

乔帮主带人赶往现场的路上,既不说话,也不跑,只是以较快的速度镇定地走着,像在奔赴沙场。跟在他身后,可以看到他并不高大的身躯平稳而坚毅地移动着,有一种随时会探臂膀拽出宝剑,或是一抬腿摘下虎头皂金枪的感觉。当然这是错觉,快到现场时,眼看黑压压一片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比比画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乔帮主没有摘这些兵器,而是顺手从旁边楼道口压三轮车的苫布上抄起一块砖头,藏在身后,走上前去。

“起开。”乔帮主说,“撞人的呢?”

张家老爷子须眉皆奓,以手指着一人道:“就是他!”

乔帮主一看那人,就把身后的砖头扔了,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光头,黑皮夹克,又高又壮,至少比乔帮主高两头。

乔帮主问:“是你撞的人吗?”

那人使劲摇了摇头,神情坚定地说:“根本没有,是老爷子自己摔的。”此人说话声如虎吼,说话时脖子脑门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乔帮主指了指他鼻子,又指了指地。

“跪这儿,”他说,“跟老爷子道歉。”

“哎。”汉子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平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个光头汉子,是乔帮主平日里带的一票摩托车死党之一,咸呼之曰“老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帮人是干吗的,反正有几个也住在家属院里,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起来,十分扰民。这些人每个都有一米九以上,看上去很不好惹,我从没惹过。但是他们对乔帮主言听计从,法旨一下,如沐皇恩雨露,恨不得马上跪听宣读,这种场面我见过好几次,想笑也不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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